<p class="ql-block">粪土与远方</p><p class="ql-block">2006年的春节刚过,西海固大地还封冻在残冬的余威里。大学实习前的最后几日,家里那头过冬的猪积攒下的粪肥还未运到地里。父亲病重,这活计便落在了我和弟弟身上。我们借了岁姨夫祁作斌的拖拉机,那铁家伙停在院门口,像个沉默的帮手。</p><p class="ql-block">清晨的寒气刺骨,猪圈里的粪堆冻得梆硬,表面一层白霜。我抡起洋镐砸下去,只留下一道白印,虎口震得发麻。弟弟银龙在一旁跺着脚哈气。母亲从屋里出来,递来两副磨得发亮的粗布手套:“慢点儿刨,别闪了腰。”她一开口,白气就从唇间团团冒出。洋镐落下第十几下,终于啃开一道裂缝,底下未冻透的粪污露出深褐色,一股浓重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去岁秋天烂菜叶、糠麸与猪的消化物混合后又被冻住一冬的复杂味道,不刺鼻,却厚实得像是能贴在舌苔上。</p><p class="ql-block">一镐一镐地,冻块四溅。汗水先是在额头上沁出细密一层,继而背脊也透了,内衣黏在皮肤上,凉意与热汗交替攻占着身体。拖拉机车厢渐渐被黑褐色的块垒填满。我们坐在车沿上歇息,啃着母亲烤的馍,嚼咸菜,喝搪瓷缸里的热开水。嘴里的咸味、身上的汗味、空气中的粪味,还有屋里飘出的煤烟味,搅拌在一起,这就是老家正月的气息,是洗不掉、也无需洗去的生存底色。</p><p class="ql-block">拖拉机突突地驶向村外的田地。冻土未消,田垄却已隐约透出苏醒的讯号。我们将粪块卸下,用铁锹拍开,均匀撒开。这些臃肿的污物,在冻土之下会悄然腐化,成为春天种子萌发时最初的口粮。劳动结束,黄昏已至,浑身酸疼,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家里的灶火烧得暖,但没有澡堂的村庄,只能用湿毛巾擦拭身体,那味道便依旧隐约地附着在发梢与皮肤上,像一件无形的旧衣。</p><p class="ql-block">正月十五的元宵刚在胃里落定,枕边的旧诺基亚便响了。是冉韬,初中发小,声音从电话那头劈过来:“银川!宁东能源基地这边,大项目,急缺测量放线的人!你来不来?能带你弟!”</p><p class="ql-block">机会像一道闪电,骤然照亮了按部就班的生活。母亲连夜给我们收拾行李,两个破旧的帆布包,塞进几件换洗衣服,她偷偷塞进一包自家炒的莜面茶,最后,将一卷旧报纸包着的钱塞进我内衣口袋——整整两百块。那是她攒了不知多久的体己。</p><p class="ql-block">绿皮火车哐当着西行,车窗外的风景从熟悉的黄土丘陵渐变为陌生的苍茫戈壁。我和弟弟紧挨着坐在硬座上,车厢里混杂着泡面味、烟味和体味,我们身上的“西海固味道”——那由煤烟、汗水和尘土糅合的气息,在其中并不突兀,只是沉默地宣告着我们的来处。</p><p class="ql-block">银川站到了。人流裹挟着我们涌出车厢。站前广场庞大而喧嚣,车流永不停歇地穿梭,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清冷的阳光,一切都明亮、迅疾、陌生。我们提着行李站在原地,仿佛两块被水流冲上岸边的石头。弟弟小声问:“哥,现在去哪?”我攥紧了口袋里那薄薄的两百块钱,它是全部的家当,也是全部的胆气。</p><p class="ql-block">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夹杂着汽车尾气的空气,定了定神,拉起弟弟的胳膊:“走,先给冉师兄打电话。有活儿干,就不怕。”</p><p class="ql-block">前方是庞杂的、未曾预想过的城市,身后是刚刚撒下粪肥的田地与母亲的目光。我带着一身故乡的气味,踏入了这车水马龙的异乡,步履茫然却未停,在早春的寒风里,开始摸索一条未知的、通向自己的路。</p> <p class="ql-block">缓冲地带</p><p class="ql-block">二〇〇六年五月四日的阳光,透过固原县医院病房的窗户,将父亲的脸色照得如同旧报纸般枯黄。昨夜他呕出的血还残留在地砖缝隙里,暗红色,像是不肯褪去的印记。医生来说:“血止住了,万幸。”母亲瘫坐在走廊塑料椅上,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p><p class="ql-block">我那时竟以为这是死神的眷顾。它举起了镰刀,却又轻轻放下,允许我们再偷得一些时光。后来才明白,这哪里是仁慈,分明是命运精心布置的缓冲地带——一段陡峭下坡前短暂的平路,好让车上的人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p><p class="ql-block">胃镜检查排在三日后。父亲走进那间满是器械冷光的房间时,还回头朝我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却依然带着他惯有的、不愿让人担心的克制。我们等在门外,听着仪器细微的嗡鸣,时间被拉成一根极细极长的线。</p><p class="ql-block">门开了。医生没看我们,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报告单,然后指了指办公室。“家属过来一下。”他说。白色的片子上,父亲的胃壁狰狞地蜷缩着,一团不规则的阴影盘踞其中,像一团化不开的墨迹,边缘模糊,张牙舞爪地向外扩散。“晚期了。”医生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念一个与己无关的词汇,“只能做姑息手术,减轻痛苦,延长一点时间。”</p><p class="ql-block">“晚期”两个字砸下来,母亲的身子晃了了一下。世界的声音忽然被抽空了,只剩下心脏在耳膜里沉重又徒劳地撞击。</p><p class="ql-block">六月,手术室上方的红灯亮起。整整八个小时,那盏灯像一只燃烧不熄的、冷酷的眼睛。我们把等待熬成一种凌迟,每一次有护士推门出来,心脏都要骤停一秒。走廊另一端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混杂着咒骂和器物摔碎的声音——一个心梗病人没能从手术台下来,家属正在用愤怒对抗巨大的悲伤。生与死,在这条走廊上如此拥挤地并置着,一边是无声的崩溃,一边是喧闹的绝望,彼此冲刷,却互不相通。</p><p class="ql-block">父亲的主刀大夫朱志忠走出来时,手术帽檐下的头发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前额。他是父亲的老同学,此刻脱下口罩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疲惫与歉疚的复杂神情。“老樊挺坚强的,”他嗓音沙哑,“但癌肿……黏连得太厉害了,侵犯到了大动脉,我们只能尽可能切除病灶,但……”他顿了顿,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已经尽了全力。”</p><p class="ql-block">“尽了全力”。这句话像一句判词,关上了最后那扇可能透进光的门。我望着还在麻醉中沉睡的父亲,他全身插满管子,像一件被勉强修补好的旧器物。那一刻,我心里竟冒出一个天真到可笑的念头:医学判了死刑,或许运气会网开一面?人总是这样,在绝境里,宁愿相信虚无缥缈的运气,也不愿接受铁板钉钉的现实。</p><p class="ql-block">缓冲地带结束了。从此,我们踏上了一条明知通往黑暗、却不得不陪他走完的路。那一年夏天的风里,开始弥漫起再也散不去的消毒水味和一种缓慢降临的、巨大的寂静。</p> <p class="ql-block">问阴阳</p><p class="ql-block">绝望是一味蛊毒,啮噬理智的堤岸。那年夏深,我竟破天荒地,辗转寻至城外一名“阴阳先生”的居所。此事若在平日,必为自己所嗤笑,然那时,父亲的身子已被癌魔蛀空,现代医学的白大褂们皆已束手,垂下冰冷的眼帘。我像是溺毙之人,惶急中,连一根浮草的形状也欲紧抓。</p><p class="ql-block">那先生居于土崖下一孔窑洞,门前悬一暗红布帘,并无仙风道骨,只是个面色黧黑、指甲缝嵌着泥土的瘦小老汉。窑内昏暗,烟火气与香烛味混作一团,沉甸甸地压人胸腔。我讷讷不能言,只将父亲名讳与生辰干支呈上,仿佛递上一纸无声的诉状。</p><p class="ql-block">他并不看我,闭目掐指,嘴唇微动,似与冥冥中某种秩序低声交谈。良久,他睁眼,目光空茫,落在窑洞深处的黑暗里。“坎宫衰竭,艮土来克,水流西南,恐难回头。”他吐出几句偈语般的断词,便再不肯多言。</p><p class="ql-block">我躬身退出,置下皱巴巴的几张纸币于香案。走出窑洞,烈日当头,一阵眩晕。我忽然明白,我哪里是来问卜吉凶?分明是借这荒诞仪式,为自己寻一个出口。那几句谶语,像一枚冰冷的银针,刺破了我心中最后一点虚妄的气泡,将脓血与绝望一并放出。痛是极痛的,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原该如此,一切注定。我非求他指点迷津,实是来请他,为我这无用的哀恸,做一个了断。</p><p class="ql-block">既是注定,人却偏不肯认。父亲竟也从那次大手术中挣扎着喘过气来,家中气氛为之一变,一种虚弱的、不敢声张的喜悦悄悄弥漫。父亲自是觉得自己“病愈”了,久卧病榻之人,对生之渴望炽如野火。他执意卖掉了家中那头温顺的黄牛,那牛曾犁过无数亩地,眸子里盛着整个家庭的温饱。又卖掉了那辆他视若珍宝的摩托车,昔日它载着他在黄土坡道上驰骋,风声猎猎。</p><p class="ql-block">折换成的钞票,厚厚一叠,揣在他贴身的衣兜里,成了续命的全部资本。他眼神里重又燃起一种光,并非康健者的明亮,而是一种赌徒式的、孤注一掷的期待。我们便在这点虚妄的光亮照耀下,再次踏上希望的窄路,徘徊前行。</p><p class="ql-block">访遍周遭县乡略有薄名的中医,瓦罐煎破了好几个,满屋弥漫着苦涩的根茎气味。又定期去市医院化疗,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注入他枯槁的血管,每一次都换来他撕心裂肺的呕吐和几日瘫软。我们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力气,不过是想让那艘正在沉没的船,慢一点,再慢一点。</p><p class="ql-block">然而一切终是徒劳。所有的努力,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连回音也吝啬给予。父亲的肉身仍不可挽回地衰败下去,那卖牛卖车换来的希望,如同烈日下的水渍,迅速蒸发殆尽。</p><p class="ql-block">至二零零七年十月,秋风肃杀,刮尽了枝头最后一片叶子。父亲终于耗尽了所有气力,撒手人寰。他丢下这个被他这场大病掏空了的、风雨飘摇的“烂包家庭”,独自去了再无痛楚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常想,那一年所谓的“病愈”,究竟是仁慈的缓刑,还是最残酷的玩笑?它给了我们一场盛大的、关于希望的幻觉,却又将这幻觉在我们眼前亲手摔得粉碎。而我去问阴阳的那一日,或许早已在冥冥中,听见了命运最终的回响。</p><p class="ql-block">五千元的重量</p><p class="ql-block">我心里其实是雪亮的。父亲樊永福的病,像一辆失控的破车,正沿着下坡路无可挽回地滑向深渊。每一次回家,他塌陷的眼窝就更深一分,蜡黄的皮肤更紧地包裹着骨头。那具曾经能扛起两袋麦子的身躯,如今轻得像一捆枯柴。我清楚,所有药石都不过是往无底洞里丢石头,连那声响都听不见。</p><p class="ql-block">但我偏不愿认。仿佛只要我不点头,死神就不能把他领走。这种拒绝,成了我唯一能握在手里的东西。</p><p class="ql-block">工地不等人。测量放线的活儿催得紧,银川宁东那片旷野上,塔吊林立,如同巨兽的骨架。我不得不走。心里揣着沉甸甸的牵挂,脚下却是奔向异乡的路。家徒四壁的光阴里,陪伴是一种奢侈的痛楚。守在炕头,看着父亲呼吸,心里的焦灼和口袋的空荡一同噬咬着我。出去卖力气,虽换不来救命钱,至少能换来几副止疼药,换来粥里的几粒米。我把自己扔进工地的风沙里,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那颗快要被绝望碾碎的心。那时的我,活得像一场赌博,闭着眼,把一切都押给虚无缥缈的运气,盼着奇迹能砸在我这最倒霉的人头上。</p><p class="ql-block">直到十月那通电话。父亲的声音透过听筒,虚弱得像一缕烟,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卯卯,想办法……借上五千块。以前看病欠下的账,得还了。”</p><p class="ql-block">电话这头,我半晌说不出话。耳边是工地的轰鸣,手里是磨秃了皮的卷尺。五千元?他或许以为他的儿子在城里闯荡,早已西装革履,出入高楼。他哪里知道,我一个月八百块的工资,刨去吃穿用度,所剩无几。房租、父亲的药费、家里的开销,早已把我榨得干干净净。五千元,于我而言是一座搬不动的大山。</p><p class="ql-block">我张不开嘴。对工友,对老板,都张不开。自尊和窘迫像两条绳子,死死勒着我的喉咙。最后,是工长冉韬看出了我的难。这个粗犷的西北汉子,没多问什么,只是拍了拍我肩膀上的灰:“遇上坎了?公司这边,我替你作保。”</p><p class="ql-block">手续繁杂,脸面丢尽。最终,五千元现金从公司财务室支了出来,厚厚一沓。我捏在手里,觉得有千斤重。它不仅仅是一笔债,更是父亲在人世间最后的体面,是一个垂死之人对“欠债还钱”这天理的顽固坚守。</p><p class="ql-block">我去邮局填了那张绿色的汇款单,地址写得工工整整。寄走的,何止是钱。那是我无法在病榻前尽孝的愧疚,是我作为儿子全部的无能和挣扎,是一个家庭在风雨飘摇中最后一点脆弱的尊严。</p><p class="ql-block">钱寄回去了。账还了。父亲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而我心里的山,却从此压得更实、更沉了。我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料理身后事。他用自己的方式,把债留在阳间,清清白白地,上路。</p><p class="ql-block">《水准仪里的春天》</p><p class="ql-block">父亲出院的那个傍晚,夕阳把县医院的水泥地照得惨白。我搀着他,能清晰感觉到嶙峋的骨头隔着棉袄硌人。化疗抽空了他的血肉,也抽空了那个破败的家。墙皮剥落的土屋里,母亲正就着咸菜啃干馍,见我们回来,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鸡未鸣,我已踏上开往宁东工地的班车。车厢里弥漫着旱烟和汗酸味,我紧抱着行李包,里面装着母亲连夜烙的饼——她偷偷塞进了全部鸡蛋。</p><p class="ql-block">工地的塔吊像钢铁巨兽撕开天空。我戴着不合尺码的安全帽,在钢筋丛林里搬运水泥。沙尘暴来时,整个世界变成昏黄色,沙子硌得牙疼。夜晚睡在活动板房里,听着工友的鼾声,我会掏出皱巴巴的记账本:今日挣得八十三块五,距下次化疗费还差四千七百二十六。</p><p class="ql-block">项目经理是个戴金链子的胖子,总用脚尖点着水泥桩骂人。有次我因校准仪器耽误了浇筑,他直接把水准仪摔在地上:“穷讲究什么!耽误工期你赔得起?”破碎的玻璃镜片里,我看见自己裂成无数片的脸。</p><p class="ql-block">最难熬是月末。工头卷款跑路那夜,我们十几个工人围在熄火的灶台前。老李叔哆嗦着点燃最后半根烟:“娃,我闺女等着交补习费呢。”他浑浊的眼睛像两口枯井。我把仅有的两百块钱塞进他裤兜,他追出来时,我已爬上拉砖的拖拉机。</p><p class="ql-block">流浪在银川街头的那周,我睡过银行ATM机房,捡过批发市场的烂菜叶。某个寒夜躲在桥洞下,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渠水再浑,流着流着就清了。”</p><p class="ql-block">转机来得猝不及防。开春第三天,公用电话亭响起牛来发的大嗓门:“西夏渠缺个放线的,就认你那手绝活!”他开的皮卡溅满泥点,副驾上扔着半袋荞面馍:“听说你爹的事了,工程预支三千,够不够应急?”</p><p class="ql-block">小坝工地的风依旧凛冽,但水准仪架起时,世界忽然变得精确。目镜里的刻度线分割天地,每一次调平都是与命运的对焦。某天傍晚测最后一段渠线,忽然发现水准仪里装着半枚夕阳——像枚温热的铜钱,正正落在基准点上。</p><p class="ql-block">收工时牛来发扔来一包红梅烟:“你测的渠线比设计省了三百米。”他吐着烟圈笑,“上面奖了五千块,你七我三。”那一刻,远处西夏王陵正披上霞光,我突然读懂父亲的话:生活就像水准测量,总要经历无数次的架设、调平、读数,才能找到那个不会陷落的基础。</p><p class="ql-block">春风卷着沙粒打在测绘纸上,发出春雨般的沙沙声。我抱紧水准仪走向下一个测点,金属外壳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有那么瞬间,仿佛听见渠水奔涌的声音——不是幻觉,是解冻的黄河水正冲破冰层,浩浩荡荡奔向新的春天。</p><p class="ql-block">《大地上的聂彩琴》</p><p class="ql-block">我们可以逃离,母亲却不能。当我们姊妹三个像蒲公英般散向远方,母亲聂彩琴却把根须更深地扎进那片龟裂的土地。她的战场没有退路——十亩薄田,三间瓦房,还有一个被癌细胞啃噬的丈夫。</p><p class="ql-block">凌晨四点,西北荒原还浸在墨色里。母亲已经提着马灯走向牛棚,铡刀起落的声音惊起寒鸦。草料混着冰碴,她徒手拌料时,冻裂的伤口又会渗出血珠。这是父亲化疗的第七个月,圈里最后那头黄牛也瘦得露出肋条。</p><p class="ql-block">“甭操心家里。”每次通电话,她总是这句话。背景音里总有父亲呕吐的声响,或是药罐沸腾的汽笛声。她学会了肌肉注射,能看懂化验单上那些箭头符号,还在院坝里辟出药圃种当归——听说那东西补气血。</p><p class="ql-block">我见过她最狼狈的时刻。某个中秋夜我突然返乡,看见她正跪在麦垛旁,用肩膀扛着父亲的小便。月光照见她花白的发顶,那些曾经油亮的大辫子,如今枯草般盘在脑后。她却笑着指天上的月亮:“你爹说今儿的月亮像麦芽糖。”</p><p class="ql-block">她计算时间的方式令人心碎:清晨五点喂鸡时捡的蛋最新鲜,七点煎的药汁最浓,十点晒的被褥有太阳味。所有时间都被分割成照顾父亲的刻度,唯独没有留给自己的间隙。</p><p class="ql-block">最艰难的是筹钱时节。她踩着三轮车赶集,车斗里装着三袋胡麻籽——那是全家最后的口粮。收购站压价时,她突然挺直佝偻的腰板:“这是救命的种子,少一分不卖。”那一刻她眼里有火,烧穿了多年贫苦烙下的卑怯。</p><p class="ql-block">我们姊妹寄回的钱,她全换成特效药。自己吃着结块的玉米馍,就着咸菜喝井水。某次我翻开她炕席,发现张烟盒纸写的账本:“大女汇三千,买白蛋白两支。二儿汇两千,付CT费。三女汇八百,留作电费。”所有数字后面都画着小小的十字——她在替我们向上帝记账。</p><p class="ql-block">开春时父亲突然能下床了。母亲扶着他走到院门口,看返青的麦苗破土。她指着田埂上说:“等收了这茬麦,给你爹扯件新衫子。”风掀起她空荡荡的衣摆,那些被岁月偷走的血肉,都化作了大地之上永不弯曲的脊梁。</p><p class="ql-block">如今我在城市高楼里,总想起母亲测土配方时的模样:她抓起一把泥土放在舌尖尝咸淡,就像品尝命运的滋味。她说盐碱地最诚实,你喂它多少心血,它就还你多少收成。原来母亲早就是最老的农艺师,用一生在贫瘠中培育希望。</p><p class="ql-block">当西夏渠的水漫过千旱的荒原,母亲仍在故乡的土地上弯腰拾穗。她从不相信救世主,却活成了我们的上帝——在父亲颤抖的脉搏上搭脉,在龟裂的田畴里布雨,用皴裂的双手捧起整个摇摇欲坠的家。</p><p class="ql-block">那些年我们关心世界多大,路有多远,却忘了问母亲:今夜雨夹雪,您风湿的膝盖还疼不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