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同 事 胡 文 宝

风雨精灵

<p class="ql-block">在这个陌生城市留下的唯一纪念就是这套房子,房子的东边有一条大街,南边有一条大街。东边那条大街上有一座宏伟的烂尾楼,已经烂尾好几年了,也封顶了,也安装了外墙保温板,也刷上了黄褐色的涂料,可没有门窗,北方春季的大黄风肆虐的时候,风,从空洞的门窗穿过,又在空洞的大楼里回旋,像心有不甘的亡灵,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朝南的那面墙上的保温板下面的一部分脱落了,上面的还连在墙上,风一吹,更像不死的亡灵在招手。</p><p class="ql-block">我的房子有个露台,站在露台上,这座烂尾楼就映入眼帘。看到这座宏伟的烂尾楼我就想到了胡文宝,胡文宝曾经是我的同事,他因为这座烂尾楼死了。</p><p class="ql-block">2005年,我从家乡的公立学校留职停薪跳槽到这个陌生城市的私立学校,这所私立学校的老师们大多是周边县市公立学校的老师们跳槽应聘而来,我们教研组有七八位老师,最年长的一位就是胡文宝,他是我们教研组的组长。大约四十五左右,白白胖胖,小眼阔嘴,戴着眼镜,看人的时候从眼镜后面发散出机警而审视的光芒。</p><p class="ql-block">胡文宝既是我们教研组组长,又是唯一的一位高薪老师,觉得人家很了不起,肃然起敬。</p><p class="ql-block">在这个学校,我们不坐班,老师们见面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各上各课,各挣各钱,利益上没有多少交集。</p><p class="ql-block">但私立学校的考试很频繁,每月考一次,叫月考。学校发放的阅卷费每份二角钱,每个老师阅三四百份试卷也就是能挣六七十块钱,这个钱由学校发给教研组组长,再由教研组长发给各位老师。这件事本来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清二楚。可这笔钱到了胡文宝组长口袋里再发出去,胡组长感觉就像割他的心头肉,拖拖拉拉,扭扭捏捏,千呼万唤不给发。这笔钱本来不多,全组也就四五百块钱,正好去饭店搓一顿,其他组里早搓过了,我们组等不到胡组长发钱,最后,我们几个小字辈决定自掏腰包AA制,去饭店释放一下单调疲乏的心情。我们盛情邀请胡组长和我们一起去,胡组长从来不参与。说自己不喝酒,喝了酒身体有高血压受不了。后来,我们几个年轻人就不邀请胡组长了。</p><p class="ql-block">这所私立学校离城很远,除了有一个镇子,周边全是田野,老师们除了上课没有什么文娱活动,到城里或镇子上喝酒是男老师们的最爱。</p><p class="ql-block">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老师们,酒菜一上桌,像来到了水泊梁山的聚义厅,他们操着五花八门的乡音诉说着在公立学校的憋屈,私立学校高出公立学校一倍的工资是他们最大的安慰。</p><p class="ql-block">我们的阅卷费在我们几经提示,几经不高兴之后,胡组长最终还是会发给我们的,只不过推迟一段时间,或者稍有短缺,数目也不大,人们也不计较,但就是给人一种不爽的感觉。不爽归不爽,人家胡组长年龄大了,带着老伴出来也不容易,出门人在外,也没有人发作。</p><p class="ql-block">学校生活的平静如同这坦荡如砥的田野,一年一度的开学季正是田野里庄稼成熟的时候,这所新建的私立学校在田野的包围中,就像一只小船在浩瀚的海洋中游弋。田野中大多数是玉米,也有本地人吃糕的原材料——黍子,还有谷子,西瓜。中秋临近,正是西瓜又红又沙又甜的时候,但物以稀为贵,大量西瓜上市的时候,西瓜并不贵,一斤二毛钱,买一麻袋西瓜用不了二十块钱。</p><p class="ql-block">吃过午饭,正是午休时间,校园里几乎没有一个人。我并没有睡意,手捧一杯茶凭窗远眺,等待下午去上第一节课。这时,校园外的田间小路上有两个人影闯入我的眼帘,一前一后,前面的弓腰驼背背着一大袋东西,后面的帮前面的扶着麻袋。这两人离我越来越近,朝学校东墙边那个小门走来,这个小门是学校做工程留下的小门,没有门卫,因为直通田野,平时很少有人通行。这两人走到小门的时候,也走到了我的窗子外边,我清清楚楚地看出,后边那个男人是我们的胡组长,前面的女人是他的老婆,老婆背上背着的是满满一麻袋西瓜,圆滚滚的,七高八低,有六七颗。</p><p class="ql-block">我震惊了!他们很显然不是买的西瓜,如果买,是不可能走这条舍近求远的田间小道的。我真不想把那个斯文扫地的“偷”字挂在他的身上。悲哀啊!</p><p class="ql-block">中秋节的时候,学校举办了中秋联欢晚会,晚会后,学校设宴犒劳这些远离家乡的老师们。这一年,这所学校的招生爆棚了,招到最后实在没教室没老师了,学校锁了大门拒绝学生报名,可学生家长揣着厚厚的钱跳墙进来也要报名。老板很高兴,挣得盆满钵满。这次犒劳老师,宴会的规格很高,名烟名酒名菜,同一教研组在同一张桌子,老师们彻底放松了身心,敞开吃喝,我们的胡组长哪里还记得自己的高血压,本来白白胖胖的身子,吃得肚子更大了。胡组长的酒量真是海量,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东倒西歪,我们几个摇摇晃晃地把胡组长送回家中。</p><p class="ql-block">中秋的月,沉静如水,俯瞰着人世间这喜气洋洋的节日狂欢。好像一位智者,早已料定了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只是没有公布而已。</p><p class="ql-block">我和胡组长一个教研组一起工作了三年,有胡组长当教研组长,我们没有一点工作压力,胡组长是组长,是高薪老师,人家可以耍大,他从来不写教案,课堂效果死气沉沉,考试成绩有他在,我们几个年轻人不用担心当倒数第一,他是铁杆倒数第一,这让我们很放心很放松。</p><p class="ql-block">胡组长这几年没少挣了钱,在这个学校三年高薪老师三十六万,在二零零五年到二零零八年,年薪十二万对于一个县级高中老师来说确实是高薪了。三年聘用合同到期,这个城市的私立学校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了好几所。胡文宝有在这所学校的高薪打底,又跳槽到了另外一所私立学校,工资更高了。以他的生活水平和节俭程度,胡文宝这些年攒了不少钱。</p><p class="ql-block">二零零八年之后,中国的房地产开发蓬勃发展起来,房价年年涨月月涨天天涨,尤其临街的门面房更是抢手。我买的这套房子在我刚来的时候这块地根本没有房子,是一大片菜地,短短几年,已全部盖成了房子。紧接着,开发商铺。我房子东边大街上的那幢烂尾楼在奠基的时候就很抢手,我们学校有几位老师通过关系才交了钱,其中有一位老师提醒我也买一套。我因为没有足够的钱没有买。那是一幢大型综合商场,里面是铺面,按照当时的设想,买上这样一套铺面无异于财生财、利滚利的聚宝盆。开发商在促销的时候,彩旗招展,售楼部门前每天停放着几辆小车,高音喇叭煽动人们买楼奖小车。这就像一个美丽的神话,想想有商铺挣钱,有小车享受,这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p><p class="ql-block">胡文宝对财富是敏感的,他把这几年打工教书攒下的钱拿出来准备买这个大型综合商场的一个商铺,这样,老婆也能挣钱了。可倾家所有,还差二十万。胡文宝动员老婆去问小姨子借上二十万。以胡文宝当时的收入,借上二十万不到二年就还清了。所以,老婆一张嘴,小姨子爽快地借给姐姐了。胡文宝找了关系托了人交了钱,坐等这座宏伟的大型综合商场交工。</p><p class="ql-block">楼一天比一天高,样子一天比一天漂亮。历经三年,这座庞然大物终于封顶了,可封顶不等于交工了。离当初开发商承诺的室内装修完毕交工还有很大的工程。</p><p class="ql-block">这一烂尾,年年烂尾,多少年过去了,还是烂尾。</p><p class="ql-block">胡文宝在焦灼的等待中生病了,还不是小病,是癌症。</p><p class="ql-block">我们辛辛苦苦,勤俭节约的胡组长就这样交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