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单

林伟娟

　　庄子的那句“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总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

晨读结束的铃声刚落，我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恰巧听见老王说要去找个地方吃早饭，我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你知道的，在咱们东北就讲究个“凑一块儿”的热闹。

小吃部里雾气弥漫，老板娘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手上的面团摔得啪啪响。老王搓着手呵气：“一份馄饨，一根油条。”说完很自然地回头对我说：“咱们各付各的吧。”

　　我愣了一下。在咱们这儿，同事一起吃饭哪有各付各的道理？我虽是小女子，可也是豪爽的东北人，当下就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我一把拦住他掏钱的手：“别啊！我来！”动作太急，差点碰倒旁边的醋瓶。

老王嘴唇动了动，那双被粉笔灰磨糙的手停在半空，最终还是慢慢收回兜里。他没说话，可我看见他眼角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我掏出十块钱拍在柜台上，声音格外响亮：“俩人的，一块算！”接过找零时，我觉得自己特别仗义。可回头看见老王默默坐在角落的背影，心里那点慷慨忽然变了味——都是老教师了，一碗馄饨钱还要计较，真小气。

从那以后，“小气”这个标签就像粉笔灰似的沾在了老王身上。我不再和他一起吃饭，路上遇见也只是点点头。他似乎察觉到了，却从不说什么，只是眼神越来越黯淡。

　　转机发生在一堂语文课上。那天讲《管仲与鲍叔牙》，说到鲍叔牙一次次包容管仲的“不堪”：说管仲不是贪财而是因为家里贫穷，不是怕死而是因为有老母要侍奉，教室里特别安静。后排的大亮突然问：“老师，鲍叔牙怎么能这么体谅别人呢？是不是修养高？”

我一时语塞。是的，我一向以“有修养”自居，假如我是鲍叔牙，会如此体谅管仲吗？忽然就想起了老王，想起了那个早晨。

下课后，我特意绕到老王办公室。他正批改作业，老花镜滑到鼻尖，左手按着胃部。阳光照在他头上，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王老师，还没下班？”我声音有点干。

他抬头推推眼镜：“这就走，这就走。”

我们一同走出校门。秋日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我瞥见他毛衣袖口磨出了毛边，肘部还有个不起眼的补丁。

“您这毛衣......”我忍不住开口。

他笑了笑：“老伴补的，手巧吧？穿了十几年，舍不得扔。”

那个傍晚，我才知道：老王的老伴常年吃药，两个儿子一个下岗一个在外地打零工，那点工资刚够家用。而他却从未向学校开口，从不抱怨。

站在秋风里，我脸上发烫。想起自己拍出十块钱时的得意，想起心里那句“真小气”，想起这些日子的疏远。鲍叔牙能看见管仲的不得已，我却看不见老王的难处。我的所谓豪气，不过是没经历过苦难的天真。

　　第二天早晨，我特意去小吃部等老王。他还是点一份馄饨一根油条，看见我时眼神有些躲闪。我走过去对老板娘说：“来两份！”然后轻轻按住老王掏钱的手。

“今天让我请。”见他还要推辞，我赶紧说，“下次您来，下次一定！”

他望着我，疲惫的眼睛里有什么闪了一下。最后他慢慢收起零钱，郑重地说：“好，下次我一定请回来。”

我们坐在小桌前，馄饨的热气蒸腾而上。他轻声说：“有时候也知道自己不合时宜，只是......”后半句话融在了热气里。我喉咙发紧，只是把醋瓶往他那边推了推。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东北人的豪气不该是抢着买单的声响，而是在别人艰难时，不动声色地保全对方的尊严。真正的仗义是能看见别人的不得已，然后选择理解。

　　风从窗户吹进来，翻动着桌上的《庄子》。

原来成长就是学会把自己的道理放一放，多看看别人的不容易。

就像那碗馄饨，年轻时只尝出小气的涩，如今再回味，倒品出了体谅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