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樱未尽

睡莲JQ

作者：睡莲JQ

‍美篇号：2846090

‍　　　在外旅居多年，此次重游北京，沈棠难得地享受了京城如此明媚的春日。那时，她正独自走在玉渊潭公园的樱花堤上——此地在她年少北漂的五年里，曾是周末的常规去处。但那时枝低人众，只觉喧腾杂乱，毫无观赏兴趣。如今二十年光阴已过，昔日的樱树亭亭如盖，花开得云蒸霞蔚，粉白与殷红簇拥成团，在四月斜阳中向她招手，景象令人心动。

　　她举起手机，试图将这片云霞收于方寸之间。镜头掠过如盖的樱云，向下寻找落脚点时，却被一株临水独立的海棠锁定了焦点。它俏丽的身影在夕阳下倒映水中，光影与构图恰到好处。

　　拍下这株海棠，她犹豫了片刻。这几日，她一直想告诉顾远知自己回京了，但又不确定是否来得及去他的城市，或哪一天能去。她怕说早了，对方记挂着，若最终无法如约，反倒扫兴。但此刻望着那株夕阳下的海棠，她终于还是将照片发了出去，只配了两个字：“真美。”

　　她并不期待回复。以顾远知那般喜爱旅游和探险的性子，此刻不知正神游于全国或世界的哪个角落。但手机很快便在掌心震动。她右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一种不合时宜的、类似信号干扰般的心悸悄然袭来。屏幕上冷冷跳出一行字：

　　　“七天前严重骨折，手术后，康复中。”

　　沈棠蓦地站定，耳畔的春风与游人笑语仿佛骤然静音。掌中手机屏幕暗下去，瞬间倒映出头顶如雪的樱云，那团虚化的粉白光晕，与她记忆深处红楼窗外摇曳的树影奇异地重叠——三十年前那个夏日忽如潮水倒灌——江城里最好的高中，红砖老楼，木质地板，还有他们初见的时光，瞬间将她吞没。

　　那是高三，他们刚搬进传说中的“风水宝地”：一栋红砖外墙、木质地板的老楼，楼前小院仿佛一道结界，将他们与外界隔开，像武侠小说中的人物，在此安心闭关修炼。

　　认识顾远知，正是从那一年的语文课开始。

　　在此之前，高二整年，他们的语文课宛如一场“流水席”。先后有五位老师驻足讲台：一位声音婉丽，朗读课文时如莺啼婉转；一位是典型的老先生，背着双手，一字一顿；一位是略带性格的中年男士，讲着讲着会夸口自己能一口气喝下一斤白酒；还有一位或许因人生坎坷，眉宇间总带几分不满与悲愤。

　　这些风格迥异的老师，成了同学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沈棠也和大家一样，对语文课本身并无太多期待。

　　那天午后阳光斜斜洒进三楼的教室。门被推开，顾远知走了进来。他三十出头，身形修长，面容温润，最惊人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仿佛能滤掉所有喧哗，直接看到事物的本质。可偏偏他后来闲聊时提起，说自己其实视力不佳。他似乎是临时被叫来的，手上还拿着一叠打印纸。

　　“今天起，我接你们的语文课。”他说。

　　语速平稳，不高不低。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第一课的铺垫。一种罕见的沉静气场随之弥散开来，连最心不在焉的学生也下意识地放下了笔。他走向黑板，写下标题：“作文训练一：……的一幕。”

　　沈棠一看题目，心里顿时生出叛逆：“一幕”？不过是套用那些“动人”“激昂”的老套路罢了，还要假装感动地写成文章。她不屑地草草记下题目，打算周末应付。

　　那时沈棠已经开始住校。到了周日晚上七点，她才在教室里勉强坐下思考如何应对。她不愿编造，走出教室溜达几圈，看着其他同学埋头赶工，她也不得不回到座位。她不甘心敷衍，又来回踱步几次。

　　突然，她灵机一动：“我写不出一幕撑成一篇，但可以写三幕。”

　　她一鼓作气写了三段：

　　首幕，是童年时面对世界的好奇与发问，那种原初的悸动；

　　中幕，是她与父亲在月色荷塘下散步，谈论康德哲学的“人的追求”与头顶的星空法则，那份理性的启蒙；

　　尾幕，是此刻站在人生岔路口的自己，试图将前两者的纯粹与思考，转化为迎战高考的具体勇气。

　　写完，她将标题改为《更美的一幕》，心下满意，草草交了上去，只当任务完成。

　　她并未期待什么，直到那周五，顾远知在课堂上点了她的名字：

　　“这篇文章，我选作本周范文。”他举起她的作文，语气平静而笃定，“尤其欣赏中幕与尾幕的衔接——将星空的法则，内化为内心的法则。这是一种真正的成长叙事。”

　　他说得不多，却像是看穿了纸背后的她。

　　那一刻，沈棠心头一动。她想起上学期的一次作文题：“春天的来临”，当时正值隆冬，她无心写春，便写了冬日中温暖的事，喻为“春意盎然”，自觉扣题，却被判不及格，还被班主任告诫：“写作要四平八稳，别搞创意。”

　　但顾远知的肯定，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不按套路”被真正理解了。

　　她记得顾远知读到结尾时，微微顿住：“……更美的一幕。”

　　那声音轻得像春风拂过窗棂，仿佛专为她点亮了一盏灯。

　　后来顾远知建议她参加作文竞赛。沈棠迟疑：“我不会写应试作文。”

　　“随便写写就好。”他笑了笑，“也许对你来说，会很轻松。”

　　他没说的是：在一众工整的答案里，她的作业是唯一让他指尖停顿的。那不是技巧，是真诚与天赋——是石缝间突然涌出的清泉，寂静中兀自流淌。

　　沈棠答应了。她不知道，那天夜里，顾远知在办公室独自将那篇《更美的一幕》又读了一遍，指尖抚过纸面时，心底有一丝出乎意料的惊喜。

　　而他亦不知，那夜沈棠掷笔后，独坐于红楼小花园，月华如水，她无端想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之句，虽无酒无杯，却与清辉相对，难得的静默一刻。

　　此刻站在玉渊潭的樱花树下，沈棠握着手机。屏幕上那七个字冰冷而清晰。春风拂面，落樱如雪，世界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落樱未尽·其一》，谢谢阅读，敬请期待后续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