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人

高海平

<p class="ql-block"> 赶车人</p><p class="ql-block"> 高海平/文</p><p class="ql-block"> 马车,在中世纪的欧洲,属于贵族出行的标配,我们从西方文学作品中常常看到豪华的马车载着侯爵、伯爵之类的人物,抑或尊贵的小姐们在乡间大道上招摇驶过的画面。这里我要说的是早年我们乡村的马车,首先,马车是公有的,属于生产队;其次,马车的存在并非为了把人从一个地方摆渡到另一个地方,人们的出行方式依然是靠自己的“11号车”。马车的功能是运送物资,比如往地里运送农家肥,到簸箕掌煤窑拉炭,去公社粮站送公粮,给外出做工的村民们送给养等等,都得指望马车。马车,不折不扣地成为乡间大道上一道靓丽的风景,赶车人也自然成为村民们羡慕的对象。</p><p class="ql-block"> 马车的车体是木质结构,两根颀长的辕杆,坚硬结实,辕杆头上箍有铁皮,一条宽厚的呈弓形的皮带把两根辕杆连接起来,其功能是搭在驾辕的马匹身上,成为马匹的着力点之一。车厢大约长两米,宽一米的样子,两边各有一尺左右高的挡板。两只胶皮车轮子加装了闸皮,控制柄安装在左辕杆靠车厢处,方便赶车人操作,这种操作更多的时候用脚,比如下坡时,车速过快,赶车人的右脚狠狠地蹬住车闸,车速就慢了下来。这种马车如果拉炭的话,载重能够达一吨左右。体积不大,特别实用。</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赶车人,我们叫他老曹,喜欢饲养各种大头牯,尤其是马。生产队的大红马交给他饲养,被他喂得是滚瓜溜圆,皮毛发亮。早年,我们村排演过一出现代戏《红心朝阳》,里面有个饲养员偷牲口饲料被抓,社员就开始批斗。老曹不但不会偷饲料,相反还会倒贴给大红马吃,这一点赢得了队长的高度信赖,队长把生产队的马车也交由他。马车一体,交给老曹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可把老曹高兴坏了。</p><p class="ql-block"> 人这一辈子干啥,好像命中注定的,老曹就是喜欢鼓捣马车一类的东西,正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马车空车的时候,老曹坐在马车左前沿上,两条腿悬在车厢边打着摆子。如果载了货物,往往会坐在货物上。坐在高高的货物之上,显得格外威风,尤其是把手中的鞭子凌空一甩,发出清脆的声音,漫山遍野都会充斥着连绵不绝的回声。马儿早已被老曹驯化得服服帖帖,老曹的鞭子甩在不同的地方,代表着不同的指令。甩在空中不接触马匹,这是老曹在炫耀自己,也是在鼓励马儿跑得好,继续加油。如果鞭稍抽在马儿的左耳上,警告马儿偏左了,抽在右耳上提示往左拐。老曹的鞭子玩得贼溜,打左耳不打右耳,打右耳刚好落在右耳稍上。通常情况下,鞭子是空甩的。凭多年的赶车经验,老曹与马的配合已经臻于心领神会、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正是老曹得意之处。老曹得意时,难免唱几句乱弹调——晋南那边的人都好这一口。老曹会的唱词很多,尤喜《张连卖布》。故事发生在陕西,山西、陕西隔河相望,民风、民俗基本相同,蒲剧、秦腔、眉户的唱腔也多有相同之处。这是一出眉户剧,老曹吼的就是眉户唱腔。</p><p class="ql-block"> 话说张连是个赌徒,赌博输了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卖了继续赌。老婆辛辛苦苦纺织的布匹让他到集市上卖,他还要把这点钱拿去赌博,输个精光。老婆气得要死,他还百般狡辩。最能表现张连形象的有这么一段唱词:</p><p class="ql-block"> “你男人也非是磁锥瓜娃,这几天我学下两把神爪。有一天睁眼鱼龙变化,赢他个三五万我立地发家。先把那渭南县的当铺买下,西安城开盐店咱当东家。兰州城水烟行招牌买下,西口外的金刚钻大车来拉。穿皮袄,套合衫,坐轿骑马。再不过穷光景咱吃香喝辣。清早间人参汤先把喉下,到午间把燕窝拌成疙瘩。买一院琉璃瓦高楼大厦,置几顷好田地咱广种棉花。银子钱装满柜咱任用任拿,买丫环和相公伺候咱俩。有了钱捐功名权势更大,当总督做巡抚布政暗查。金殿上领圣旨中堂悬挂,光绪王他和咱结成了亲家。只要我得了运场合运下,我管叫你享这些富贵荣华。”你听听,牛皮吹破了天。</p><p class="ql-block"> 老曹之所以喜欢这本戏,因为道出了乡间某些真实生活。我们村比老曹老的一辈人真有输老婆、输地、输房屋的,虽然没有像余华的《活着》所描写的福贵那样的大喜大悲人物,相同结局的不乏其人,因为,赌博的下场必然如此。</p><p class="ql-block"> 到了老曹这一辈人,赶上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一切牛鬼蛇神一扫光的社会大背景,民风得以改善。虽有偷鸡摸狗之事,像赌博这样的败坏风俗的事情基本不见。前几年,听说有一阵子“打黑彩”的风气甚嚣尘上,诸多人士被卷入这个疯狂的“黑洞”而不可自拔,几万、几十万赔进去的大有人在,这是后话,恕不赘述。</p><p class="ql-block"> 老曹不赌博,连打扑克、下象棋之类的娱乐也不参与,喜欢唱《张连卖布》,觉得张连这个人油嘴滑舌很好玩,总是想方设法给自己赌博找理由,蛮有意趣。唱古词、吼乱弹本是乡下人的爱好,谁人不会两嗓子呢,图高兴罢了。</p><p class="ql-block"> 老曹卸了马车,牵马进马号喂马才是正事。喂马也是一门学问,马和牛喜欢吃的东西稍有不同。牛的吃食比较粗糙,冬天以麦秸为主,顶多拌一些饲料,牛会慢慢咀嚼。马要讲究一些,也同样吃麦秸,还有谷草,里面要拌更多的麸皮、黑豆等营养价值高的食物。老曹喜欢听马儿吃草的声音,草料进入口中会发出低沉的、同时又特别干脆的悠远的声音。这种声音非常有节奏,就像古筝弹奏的低音。老曹看马儿吃草宛若欣赏一场演唱会,虽然,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演唱会,演唱会是干吗的?</p><p class="ql-block"> 老曹到草窑里一看,干草快没了,把老婆喊过来一块铡草。《铡美案》里用的铡刀就是铡草的铡刀。可见铡刀不仅仅供铡草所用,铡人也是趁手的家伙。老婆马不停蹄地来到草窑,她知道老曹对马比对自己要好,紧赶慢赶说不定还要挨骂哩。铡草是个技术活,尤其是往铡刀口填草,不小心会铡了手。麦秸秆是滑的,往铡口填得多了,草段会铡得过长,马儿无法吃,短了容易铡了手,寸把长将将好。这个活老婆干不了,老曹自己来,老婆只能手持铡刀把铡草了。铡草要有力气才行,老婆一个女人家,干这活还是有些吃力。一把草几下也摁不到底,老曹就有些生气,大声叱喝,啥也干球不了。老婆一气之下,撂了挑子不干了。老曹只好找邻居大汉过来帮忙。大汉是外号,因为人长得高方才得此雅号,他颀长的身材忽闪着,笑呵呵地边抽着旱烟袋边撩开两条长腿从门外进来。如此这般,一会儿功夫便把草铡好了。此后,铡草的事再不叫老婆了,就由老曹和大汉合作完成。</p><p class="ql-block"> 老曹除了吃饭要回家,所有时间都在马号里。马号后面有一面大炕,老曹就睡在那里。老曹睡马号的理由有二:晚上给马儿喂草方便,常言道“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老曹深以为然;另一个原因,他喜欢抽烟,除了干活,手不离烟,烟不离手。在马号里抽烟没人管,即使有浓重的马粪味,也被老曹的旱烟味给中和得如同熏香。</p><p class="ql-block"> 老曹和大汉铡草成了搭子,想不到抽烟也成了搭子。大汉没事就到马号里找老曹抽烟聊天。俩人往炕上一歪,一人一根烟枪,抽完一锅,把灰烬磕在炕沿上,把烟锅伸进烟袋里,用手指在袋子外面揉几揉,烟锅里的烟丝就填满了。对着尚未泯灭的灰烬一扣,灰烬重新回到烟锅上,猛吸几口,烟锅里的死灰复燃,丝丝发亮,一股青烟顺着长长的烟袋杆进入到迫不及待的肺里。两个神仙出现了,成了神仙自会飘飘然,话也就云里雾里地瞎扯。</p><p class="ql-block"> 男人聊天,总是三句话不离男女关系。大汉边抽烟边感慨,男人找老婆无外乎那点事,其实,这是一个很好解决的问题呀。老曹笑道,不找老婆怎么解决,有何高招?大汉说,还不简单嘛,在市场上买上一块猪肉,在中间扎上个窟窿,一样使用。老曹听到这里,一口烟吸到半截,一下子呛岔气了,咔咔咔地咳嗽,边咳嗽边指着大汉说,你这家伙真是个蔫儿捣,平时不吭声,一吭声能把人笑死,那你咋不买块肉过呢?大汉又感叹,还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嘛。</p><p class="ql-block"> 吃草的马,也不知是听了二位麻烈烈的话,还是别的原因,肚皮下面的家伙硬得像一根棍,头仰得很高,嗬嗬地喘着粗气,打着响鼻。老曹对大汉说,你看你,把马都撩拨起兴了。</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队长接到上级通知,县里要派下乡干部入驻我们村指导工作,住宿安排在大队的队委会,队委会驻扎在我们村。队委会书记让村里拉一车炭,以备生炉子取暖所用。</p><p class="ql-block"> 队长指派老曹驾上马车到后山簸箕掌煤窑跑一趟。村子附近有小煤窑,那是干炭,干炭灰大,不经烧,燃炭耐烧,距离最近的也就后山簸箕掌煤窑才有燃炭。簸箕掌煤窑离我们村好几十里路程,去一天回一天,来回得两天,还得紧赶紧。</p><p class="ql-block"> 簸箕掌煤窑,我小时候和父亲去过,家里的两孔窑做门窗需要木料,父亲打听到簸箕掌煤窑那里有货,比较便宜,父亲拉着平板车和我便前往簸箕掌。走平路时,我坐在平车上,下坡时,平车有了加速度,我便往车子的后面坐,平车的底座会增加与路面的摩擦力,减缓速度。要是坡度小,父亲会压低辕杆,平车便撒欢般的飞驰。我坐在车上高兴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小鸟在头顶飞过,我呼叫着要与小鸟比速度。心里说,小鸟小鸟,我们比一比看谁飞得快。</p><p class="ql-block"> 簸箕掌煤窑在后山深处,那里全是茂密的森林,越靠近簸箕掌煤窑,森林越茂密,树木越粗大,直溜溜的松树密密麻麻直刺苍穹,一条不太宽展的公路几乎被森林所淹没。我记不清和父亲拉上木料怎么回来的,肯定经历了无数的艰难曲折。只记得自己十几岁的人,就像个小马达,上坡时撅着屁股在平车后面使劲推,给了父亲力所能及的帮助。</p><p class="ql-block"> 去簸箕掌煤窑无疑于出远门。老曹要带上干粮,马儿的草料也得准备足。自己吃的能将就,窝窝头,一罐酸菜,再装上两根葱。马儿的草料以豆料为主,拉炭是绝对的辛苦活,不能亏待了马儿。</p><p class="ql-block"> 老曹一大早起来把马拉出圈,在场院里给马梳理马鬃,用扫帚清扫马身上的脏污,把马捯饬明白以后,驾辕上路。还特意给马屁股后面吊了个粪袋,这是文明的表现。出门是空车,老曹坐在车厢前沿,鞭子往空中一甩,一声脆响出发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古人真会总结。马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它并不知道要去哪儿,只要主人不喊停,就勇往直前,路有多长,要做好走多长的准备。</p><p class="ql-block"> 老曹在车上无所事事,脑子里又想起了《张连卖布》的词了,再吼几嗓子。</p><p class="ql-block">“清早间奔大街卖布换花,布卖了六百钱正要回家。谁料想半路上出了拐叉,偏不偏遇见了朋友老八。硬拉我进宝棚坐下叙话,先装烟后点火再倒严茶。他言说到场活一同来耍,我口说不想来心像猫抓。论输宝双指头往下一压,二不炉挂了号我不得不压。先是赢后是输来了三下,六百钱全输光把人气杀。出宝棚肚子饿的吱吱哇哇,身无力腿儿乏我有啥办法。无奈了将裤带扎了又扎,心里头真好像刀子乱扎。这几天家里边快没米下,衣服烂补了补又开了花。想起这穷光景我把天骂,你不该把张连给的太匝。”</p><p class="ql-block"> 老曹边唱边想,这个张连真正体会到了没钱的苦恼,可是你为何不悬崖勒马,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曹觉得张连绝对有一个好脑瓜,只是不干正事,要是走正道,说不定能发家致富呢。老曹惋惜着张连,又羡慕张连,看人家一会逛西安城哩,一会上华山哩。虽然只停留在嘴上,过的是嘴瘾,咱连这些地儿知道都不知道呢。老曹还真是有些委屈,顶多到过山下的古城、尉村、汾城赶过集市。集市上最好吃的要数油炸车轮子(一种油炸食品),羊肉杂乱。尤其是羊肉杂乱,把红艳艳的辣椒油一浇,满碗喷香。再把火烧泡进去,咋吃也吃不够。多数时候做不到想咋吃咋吃,那样太奢侈了,只能要一碗,不断添加汤,汤好歹也是羊肉汤啊。</p><p class="ql-block">老曹野马脱缰般的思绪把哈喇子都给拽出来了,吸溜了一下,还顺手擦了一把,抬头看了看日头,冬日的阳光当头朗照,该吃午饭了。老曹把马车停靠到向阳的路边,给马戴上草料袋子,让马慢慢吃着,自己掏出窝窝头,拧开罐头瓶盖,用勺子操了一勺酸菜夹在窝窝头里啃了起来。那个年代,白面稀缺,一年到头也只有过节时能吃上白面条,馒头都有些奢侈了。玉米面窝头成为每日必不可少的吃食。刚蒸出来的窝头还是很香的,就上炒出锅的酸菜也不失为美食。在寒冷的野地里,啃冰冷的窝头只能靠平常练就的意志力,才能顺利完成这一艰巨的任务。老曹啃了个窝头,喝了几口水壶里的温水,象征性地打了个饱嗝,一顿饭就算解决了。马的草料吃了一半,老曹过去把草料袋的绳子紧了紧,马继续吃着下半袋子。</p><p class="ql-block"> 今天的天气出奇地好,天空飘着朵朵白云,也没有风,周围的森林静默如大海。坐在车辕上歇息的老曹,掏出旱烟袋吃起了“小锅饭”。对于老曹来说,有时候“小锅饭”比大锅饭还要紧。一口吸进去,满血复活,血脉贲张,通体舒泰,那叫一个快活赛过活神仙。</p><p class="ql-block"> 马的草料吃完了,打了一声响鼻,没有给马带水,马耐旱,不需要喝水,晚上到簸箕掌煤窑再喝不迟。</p><p class="ql-block"> 天色擦边黑,老曹的马车进了簸箕掌煤窑。灯火已经明亮,一人高的煤窑坑口,不时有工人拉着煤托子出来。工人浑身上下一般黑,只有眼睛一转,闪射出亮光,才能证明是个活物。等待装煤炭的马车排了一圈,看见煤托子出来,一窝蜂地上前抢装。负责人嘴里喊着别急别急,没有人听,都想早点装车,装大块的炭。</p><p class="ql-block"> 老曹低着头忙着搬炭呢,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回头看见银匠沟的老王朝他笑呢。银匠沟离我们村不远,直线距离也就十里地。都是赶马车的,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赶车人一般是晚上到煤窑装车,第二天一大早返程,在窑上住一宿。煤窑之地,最大特点就是一个字:黑,到处是煤黑。到处是煤,煤就显得不值钱,可是在拉炭人眼里就是钱。有的人会趁着天黑,悄悄地搬上几块炭放到路口以远的地方,等天亮后,车子称重出了煤场,再把炭块搬上马车,这样便赚了便宜。当然,个别人为之,偶尔为之,煤窑上的负责人会睁只眼闭只眼,看破不说破。如果都这样干必然会出问题。</p><p class="ql-block"> 半夜时分,和老曹同睡一屋的银匠沟老王戳醒了老曹悄悄地说,走,趁这会儿夜深人静,偷几块炭,我们总不能白跑一趟。老曹揉了揉眼睛说,你去吧。老曹知道,老王是个走江湖的主儿,赶车多年,跟煤窑的人很熟,见面都是以笑骂开腔的,多搬几块炭,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老王走出屋子,淹没在黑色的夜里。</p><p class="ql-block"> 老曹睡不着了,他也被黑黝黝的燃炭勾引着,心里的火苗忽闪忽闪地冒着。他想起老婆在烟熏火燎的灶头忙碌的情景。做一顿饭不知要熏出多少眼泪,吹火吹得腮帮子都疼。如果能用上燃炭,老婆不知高兴成啥样呢。继而又想,即使我弄上几块炭回去,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它搬回家,这跟公家没有任何关系,可是能说清楚吗?只能越抹越黑,干脆不做此打算。想通了,瞌睡虫袭来,再睡个回笼觉。</p><p class="ql-block"> 老曹正梦周公呢,被一阵叫声惊醒,原来是老王叫他起床呢。看见老曹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老王精神抖擞地说,常言道:“早起三更逛,迟起三更慌。”我把什么都弄好了,就等着驾车返程了,你呢,还在床上迷瞪着呢。老曹赶紧起床,有点慌手慌脚的样子。嘴里嗫嚅道,不好意思睡过了。</p><p class="ql-block"> 别看老王睡得少,精神状态特别好。他的。马个头高,力气也足,拉上尖尖如小山的炭车走在老曹马车的前头。老曹大着嗓门问老王,你多搬的那些炭块确定能带回家,不会被人说三道四吗?老王哈哈大笑道,我为什么要带回家呀,半道把它卖掉谁会知道呢?老曹心里暗叫,这个老王真是聪明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转而又想,老王的脑瓜子就像算盘珠子,时时刻刻拨的是哗啦啦响,早就盘算好了,咱老实人哪会想那么多呀。让我把多搬的炭卖给别人,这个别人是谁呢?没有下家。便夸老王不愧为老江湖,实在是高手,高高手。从老王爽朗的笑声中能看出,他接受了老曹对自己的夸赞。</p><p class="ql-block"> 老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一直留意着路边森林,家里新打了几把镢头还没把儿呢。树林里有几根直溜溜的杂木分外惹眼,老曹给前头的老王打了个招呼。老王不屑地回复道,那我先走了。心里想,这个老曹,镢把能值几个钱?</p><p class="ql-block"> 老曹不这样想,庄稼人没有几件趁手的家具是很丢人的,来一趟深山老林,不砍几根好用的镢把才是白跑呢。人和人的价值观不仅不同,差别还会很大。老曹抡圆了斧头三下五除二砍下了一根杂木,把枝枝蔓蔓给削了,在手里掂了掂,想象着自己攥着镢头刨地的情景,出活,真是出活,拿它开荒,一上午绝对能刨个一亩半亩。种上小麦,美美地吃几顿白馍馍。那个年代在自留地旁边开几耱荒地,生产队一般不会管的,还会认定这是个勤快人。</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公社每年都要在收秋之后和漫长的冬季,也就是农闲时节搞大型工程。这次是在后山修公路,各生产队要抽调劳力去做工,我们村派了十来八个人前往。说是公社的工程,其实所有的物资都是由参加劳动的村子负责供应。我们村不但派了十来八个人出工,还派了专门做饭的厨子。过上个把月,工地上的物资短缺了,队长就要派遣老曹的马车送物资。老曹的马车满载着米面油、葱姜蒜等生活物资前往工地,就像给战场上送给养一样庄严而崇高。</p><p class="ql-block"> 老曹的马车吱吱扭扭到达工地时,那些施工的村民像亲人盼望解放军一样喜不自禁,大有“盼星星盼月亮,盼得深山出太阳”般的高兴。你过来扛面袋,他过来提油壶,还不忘了说一声:老曹辛苦了。老曹笑呵呵地说,你们辛苦,你们辛苦。工地上的领队开玩笑地说,你再不来,我们要喝西北风了。老曹说,队长早算着了,所以及时让我给补充物资哩。领队笑着问老曹,队长没有让你代表他向战斗在一线的同志们表示亲切地问候?老曹猛拍了一下脑袋说,你看我差点忘了。队长不仅说了,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呢,认真地给我交代,物资要送到,精神问候也要送到,大伙儿收到了吧?一众兄弟齐声回应道,收到了,感谢队长,感谢老曹。领队又强调道,我们对队长的感谢,你也要原封不动地、不折不扣地带回去啊。老曹乐地一个劲承诺,没问题。</p><p class="ql-block"> 晚上,厨师熬了一大锅烩菜,众村民吃得是春光灿烂,饱嗝不断,饭后坐在一起抽烟聊天。老曹先开口问大伙儿,离家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想家了?领队插话道,老曹别转弯抹角了,你的意思是问大家想老婆了吧,众人开怀大笑。老曹也笑了,就是这意思。领队指着年轻后生小刘压低嗓门悄悄地说,咱们小刘可有本事哩,把房东家的姑娘搞到手了——做工的人都借住在修路附近的村子里。小刘的脸立马红了,忙摆手道,没有的事,领队瞎说呢。众兄弟也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都看见了,哪有胡说呀。老曹指着另一个男人问,你说说看见啥了?被点名的男人毫不避讳地说,老曹,你没看见那姑娘,可水灵了,就是喜欢咱小刘,偷偷地送小刘纳鞋垫,趁小刘一个人时就钻进窑里,半天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老曹看了眼小刘吃惊地说,你不简单啊,别把人家姑娘肚子弄大了,可就麻烦了。小刘心里想,这点事也被他们发现了,嘴上却说,真没有这回事,领队抓纪律抓得可严了,哪敢犯这样的错误。领队接过话茬说,你如果能带个老婆回去,这趟工也不算白做。</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 老曹返程。众兄弟你捎一捆镢把,他捎一袋山货,把马车装得满满当当。老曹很惊讶地说,你们做工还有时间干私活呀?领队说,兄弟们都是勤快人,休息时间进山瞎转悠。森林真是个聚宝盆,啥都有。是啊,我们生活在前山沿的人,平时看到的只是灌木丛,哪有见过森林,尤其是茂密的森林。后山里,除了森林还是森林。看到高大粗壮的松树,就会想做成大立柜肯定漂亮,这些木材属于国家管控,只能看看想想罢了,砍几根中意的镢把,捡一些木耳、蘑菇挖一些药材还是可以的,这样就装满了老曹返程的马车。</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时代说变就变,一夜之间,生产队取消了。每家每户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的物资要处理,老曹费了千方百计才把马和车给留下了,他舍不得这对“老搭档”。别人说老曹,都包产到户了,你要马和车有啥用呀?老曹其实心里也没底,真不知道要的这匹马和这辆车有什么用,只是出于感情必须留下。老婆也不理解地问,别人要牛是拉磨犁地哩,你要马干啥,还要拉炭?给谁拉呀?老曹明白,马不是拉磨犁地的料,个体户了,马车还有没有存在的价值呢?老曹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自己家拉一车炭再说,以前实现不了的心愿,现在咱说了算。老曹背着老婆到簸箕掌煤窑拉了一车燃炭,再也不让老婆每天在灶头吹火迷眼了。老婆嘴上埋怨老曹不该花这钱,心里还是十分熨帖,随手给老曹做了一碗炒揪片,这是老曹最爱吃的面食。</p><p class="ql-block"> 银匠沟的老王托人捎过话来,有一处工地需要拉土方,看老曹干不干?老曹一听好事呀,买回了马和车正愁没活呢。于是和老王各赶各的马车做工程了。如此,持续了一段时间,老曹挣了点钱。好景不长,三轮拖拉机逐渐进入市场,乡间公路上突突突地驶过一辆又一辆农用三轮车,年轻后生开着车从你身边路过时,故意打喇叭显摆,还要回头看你一眼,一脸的得意之色。这个新鲜玩意真是好用,速度又快,载重量又大,马车无法与其相提并论。</p><p class="ql-block"> 老曹饲养的马老了,没了以前生龙活虎的威猛,走路时不时地打软蹄。老曹心里很沉重,犹豫再三,还是牵了马,走进了骡马市场,把陪伴多年的马贱卖了。他知道马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但是无法改变。成交之后,把马递给对方时,特意把缰绳留了下来,转身就走,头都没有回一下。他不敢面对马的眼睛,他知道马会看他,会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受不了那一刻、那一秒的凝视。</p><p class="ql-block"> 没有马车的日子,老曹判若两人,显得有些恍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时拿着那根缰绳摩挲着发呆。还有挂在墙上的马铃铛,也是老曹不敢直视的物件。每次出门,老曹会郑重地把铃铛戴在马的脖子上,马像接受主人的嘉奖一般颇感荣耀。马铃的铃声清脆、嘹亮,马蹄声低沉、坚实,二者如同合奏,相得益彰。马铃能驱散慢慢长途中的寂寞,能够在深夜行走时替主人壮胆。而如今,只能挂在墙上无声无息了。</p><p class="ql-block"> 老婆理解老曹的心情,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有事没事也要叫老曹一块下地去,那时候地里已经没什么活需要做了,还是一人扛着一把镢头到地里转悠。</p><p class="ql-block"> 原以为,老曹会垮的,想不到他老婆先垮了,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很快便去世了。对老曹可谓是双重打击,再坚强的汉子也难以承受。老曹从早到晚咳嗽不止,有时候整夜咳嗽,附近院子的人家都能听到老曹尖锐而又缠绵的咳嗽声。都在猜测,恐怕时日无多了。儿子带着老曹住进了专医院,过了半个月回来时,村人看见老曹的肚子上吊了个袋子,都很诧异。</p><p class="ql-block">后来才得知,老曹的肺部出了问题,医生从肚子上开了个洞,插了一根管子,把肺部的积液排进袋子里。老曹每次呼吸时,就像抽水烟袋时发出呼噜噜的声响,吊在身上的袋子会相应地冒着气泡。老曹成了废人,值得庆幸的是保住了一条命。</p><p class="ql-block"> 老曹已成废人,儿子心疼他,想把他接过来一块儿吃饭,老曹一口拒绝了,坚持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连累儿子。儿子无奈,只好由着他吧。</p><p class="ql-block"> 老曹的生活接二连三地遭受重创,第一失去了马,第二失去了老伴,第三失去了烟袋锅。要适应如今的现状,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伴不在了,没人做饭就是个大事,还没调整过来,自己的身体又出现问题,肚子上平白无故地多了个袋子,这个身外之物把老曹搞得无所适从,干活不方便,睡觉不方便,干啥都不方便,真不知如何是好。肺部出问题并不意味着不想抽烟,烟瘾依然还在,想抽而不能抽的痛苦只有老曹知道。</p><p class="ql-block"> 老曹一度沮丧透顶,恨不得拔了管子,扔了袋子,死了算啦。转而一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古人都总结了,为何要违背呢。赖活一天算一天。他又想起张连,张连虽然是个倒灶鬼,好好的光景让他日塌了,但是那种乐观的态度还是十分可取的。我虽然身体出了问题,保住了一条命,意味着阎王爷还希望我在人世间多活几年哩。我要争口气,不能让人笑话。人就是要自己给自己宽心,能给自己宽心的人,都是有一定格局和眼界的人。</p><p class="ql-block"> 老曹想开了,每天起床以后,先把肚子上的袋子固定好,然后上地干活。老曹一再提醒自己,我已是再生之人,今日之老曹已不同于昨日之老曹,今年之老曹已不同于去年之老曹。现在的老曹不跟过去的老曹相比,活在当下最重要。</p><p class="ql-block">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个人吃饭也不能将就。老曹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生活非常规律。吃饭一定要吃好,他不爱吃鸡蛋,喜欢吃肉,就到集市上一次割上几斤猪肉,用大火爆炒出来,家里没有冰箱,他把炒肉吊到两米多深的菜窖里。每次吃的时候,拿出来豁出一疙瘩,再吊进去。菜窖的温度基本属于恒温,十天半月是坏不了的。</p><p class="ql-block"> 老曹的身体状况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尤其是呼吸系统明显有好转。他让儿子带他到医院复查,让医生大吃一惊,吊在肚子上的袋子能摘掉了。也就是说,老曹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把老曹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农村的政策有了调整,村里专门为老年人办了食堂,不想做饭的老年人可以在村里的食堂免费吃饭。另外,政府每个月还发放80多块钱的养老金。这个政策好像是专门给老曹制定的,老曹做梦也没想到半截埋在土里的人还能享受到如此的福利。</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有两天不见老曹了,引起了儿子的警觉。前两年,儿子修了新窑洞搬出去住了,老院子就住着老曹一个人。儿子赶回老院子,推老曹的门,里面栓着呢。坏了,出事了。儿子用力撞开门栓,门哗啦一声开了,被眼睛一幕惊呆了。老曹呼吸停止,神态安详,早已魂归道山。儿子慌了手脚,呼朋唤友,门子上的亲属、村里的村民,纷纷赶来。大汉帮忙给老曹净身,还挂了胡子,男人们把放置在闲窑里的棺材抬了出来,打扫了一番。老曹的女儿在柜子里把寿衣取出来穿在老曹身上。大汉问老曹的儿子有没有给父亲准备口含钱?儿子还算细心,把抽屉里的口含钱递给大汉,大汉塞进老曹的嘴里。收拾停当后,众人把老曹装进了棺材。这下孝子贤孙们该哭的哭,该上香的上香。</p><p class="ql-block"> 儿子接下来请阴阳先生看出殡的日子,坟地不用看是要入祖坟的。日子定好后,又要请人打墓,好在现在全是机械化操作,挖机开到坟地,一上午功夫把墓坑就挖好了,接下来请泥水匠圏砖窑。</p><p class="ql-block"> 做纸扎的手艺人,做了牌楼、侍女、汽车等祭品,儿子特意吩咐做一辆马车,这是老曹一辈子所钟爱的。</p><p class="ql-block"> 出殡时,女儿请了戏班子,女艺人唱吊孝一段是哭得肝肠寸断,泣不成声,看热闹的女人们无不掉泪,这是唱戏人的看家本领。唱完这一出,戏班子让大家接着再点曲目。这时候,老曹的儿子给戏班子的班主说,父亲一辈子爱吼乱弹,尤其喜欢唱两嗓子《张连卖布》。这出戏虽然与今天的气氛不太协调,却符合父亲的心愿,不知你们能不能唱得了。班主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男女台柱子。戏班子的演员都是从专业剧团退下来的演员,以前演过各种剧目,《张连卖布》曾经也演过,只是这种场合还真没有演过。老曹的儿子看见演员们犹豫的样子,立马许诺,每人增加一百元。两个演员便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女的唱:“我问你咱坟园,松树长了一大片,柏树长得高过山,旁人见了都希罕,能盖瓦房几十间,盖了街房盖上房,中间厦子分两边,左邻右舍把门串,咱的脸上也体面,强盗呀,卖钱做了啥。”</p><p class="ql-block"> 男的唱:“娃仔妈,你坐下,听我给你可学呀,四月里有个四月八,咱村里唱戏呀,接你妹子和你妈。你姑你姨都来啦,你妹子十七八,擦得粉,戴的花。穿得红袄绿褂褂,穿得黑鞋绿袜袜。人家花我钱一吊,你妹子花了我吊八。拿的银子和票子,割了猪肉一吊子。又割羊肉烂臊子,清早吃的是臊子面,午间涝糟打鸡蛋,四大四小四拼盘,十三花,我往上端,这些吃喝还不算,外加火锅子摆在中间,烧肘子,氽丸子,猪蹄蹄 ,甜盘子,你妹子吃得高兴的,我张连一旁眼瞪的,你妹子吃得散欢的,我张连一旁眼翻呢,你妹子没神呀还要喝,我张连恨起拌了个锅,思思量量气不顺,我把你搬倒打了一顿,你妹子回家传了个信儿,你妈听言心发闷,寻不着拐拐啦咧个棍,走进门啥都没问,迎面抡了我一闷棍,我张连不服她,我假装死着爬在地下 ,睁不着眼话也不答,把你妈吓得啪啪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村民们被演员的表演笑弯了腰,早忘了这是啥场合,而老曹的儿子和女儿却哭得泪如雨下。</p><p class="ql-block"> 2025.4.2</p><p class="ql-block">(原载于2025年《都市》杂志第七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