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那尊“雕塑”-------忆我的舅爹

魏伯峰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魏伯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老家农村,父亲的舅舅被唤作“舅爹”。这个称呼里,藏着我对一位老人四十年未曾褪色的记忆——他走过民国的兵荒马乱,执过讲台的粉笔,熬过牢狱的漫长,最终在长江边的风雪里,活成了一座顶天立地的“雕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舅爹生在动荡年代,却揣着一股韧劲儿勤学苦读,后来成了国民党时期本县知名中学的校长。他一辈子与教育打交道,性子如他笔下的颜体字,笔笔刚毅,字字方正。可这份耿直没护他周全,解放后,不明原因被判入狱,将他的人生钉在了“无期徒刑”的冰冷铁门上。直到邓公上台,他才被平反,年近七十的他才佝偻着腰走出监狱,像一片被狂风卷落的枯叶,飘回了早已不是家的故乡——房子分给了贫农,老伴早已离世,唯一的儿子老实木讷,四十多岁仍是光棍一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晚年的舅爹,靠着一支毛笔、几头水牛谋生。每到腊月,小镇的露天街边总会立着一张老式八仙桌,他弯着几乎折成直角的腰,握着毛笔在红纸上写对联。钢针似的硬叉胡子凝着寒气,笔下的颜体字却依旧板正有力,一笔一画都透着不肯向生活低头的劲儿。可真正刻进我骨血里的,是那年春节江边的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天雪下得极大,父亲推着自行车,牵着我的手往舅爹的村子走。雪没到我的膝盖,每一步都要陷进厚厚的雪里再拔出来。村里人说,舅爹不住村里,在三道堤外的长江边放牛。我们越过长江大堤,眼前是白茫茫的农田;跨过第二道小堤,成排的柳树裹着银装,枝桠上的雪簌簌往下落;直到踏上第三道堤,长江的水汽混着雪风扑面而来——堤外是望不到边的芦苇林,芦苇与白雪融成一片,尽头是灰蒙蒙的江水,天地间只剩一种颜色: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在旷野深处看见两处简陋的窝棚。那是舅爹借着地势挖的地坑:坡子下掏一个能容两三个人的坑,坑上用树枝和芦苇搭成人字形的屋顶,这便是他的住处。旁边一模一样搭建的,是牛栏,几头牛正低着头嚼干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而那一刻,我看见的舅爹,像被雪冻住的雕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坐在地坑窝棚里,满脸络腮胡子结着霜花,佝偻的背几乎要贴到膝盖上。身上裹着的“棉被”鼓鼓囊囊,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棉被,是用麻布袋子装满了芦花缝制的。他头上落满了雪,白花花的一片,与周围的芦苇、白雪、灰蒙蒙的江水连在一起,仿佛从这片旷野里长出来的一部分。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就那么坐着,小小的窝棚挡不住漫天风雪,却好像能装下他一辈子的苦难与坚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没有炉火,没有暖炕,甚至没有一床正经的棉被,只有无边的白、刺骨的冷,和一个在旷野里独自扛着生活的老人。他像一株在石缝里生长的草,被命运连根拔起,扔到风雪里,却依旧凭着一股劲儿扎下根——后来,就是这样一个老人,靠写对联、养牛,给光棍儿子找了媳妇,还一砖一瓦盖起了村里的小楼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过去了,长江边的雪早已化了又下,舅爹也早已不在人世。可每当想起他,我眼前还是那幅画面:漫天风雪里,小小的窝棚旁,那个裹着芦花“棉被”、满头雪花的老人,像一座永远不会倒下的雕塑,立在天地之间,立在我心里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