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扶

兰若寺DE妖医

<p class="ql-block">在医院里总会见到一些老人扶着墙,一步一挪,如蜗牛之行。他们的子女,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围绕在侧,搀扶着,说笑着,病房里便溢出些欢愉来,老人们脸上便绽出些光彩,皱纹里夹着笑意,仿佛病痛也减轻了几分。</p><p class="ql-block">然而另有一些老人,却是形单影只。他们或是倚着拐杖,或是扶着推车,在医院的走廊上踽踽独行。有时走着走着,便见那裤管下渗出些水渍来,顺着腿流下,在地板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他们也不甚在意,或是无力在意,只是继续向前挪动。更有甚者,我曾见一老者在街边大便,裤子褪至膝下,露出两片干瘪的臀,在寒风中瑟瑟。路人皆掩鼻而过,无人驻足。</p> <p class="ql-block">我是一名医生,也是独子的父亲。每每见此情景,不免想到自己的将来。若有一日需人搀扶,凭儿子一人之力,如何应对?</p><p class="ql-block">一八年在武警总医院学习,认识一位甘肃镇原的护工李大姐,她曾照料过一位大学陈教授,教授早年丧偶,有一子定居异国。陈教授退休后独居,起初尚能自理,后来渐渐行动不便。李大姐说,第一次见到陈教授时,老人正试图从床上挪到轮椅上,结果摔倒在地,躺了半日才被人发现。</p><p class="ql-block">"那身上啊,又是屎又是尿的,"李大姐摇着头,"知识分子,体面了一辈子,老了老了,落得这般境地。"</p><p class="ql-block">后来李大姐每日去照料陈教授。她说老人清醒时,常对着窗外发呆,偶尔会问:"今天星期几?"李大姐回答了,他便点点头,再无他言。有时会突然说:"我儿子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红烧肉。"说罢,便沉默下去。</p><p class="ql-block">陈教授的儿子有时候春节回来一次,住三五日便走。李大姐说,那几日陈教授精神特别好,话也多起来,甚至能自己推着轮椅在屋里转几圈。儿子一走,他便又沉默下去,有时整天不说一句话。</p><p class="ql-block">"人老了,就跟小孩似的,"李大姐说,"得有人哄着,陪着。没人理,就蔫了。"</p> <p class="ql-block">我见过陈教授一次。因肠炎住院,我去会诊。老人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却亮得惊人。他问我:"大夫,我还能活多久?"我支吾着说些宽慰的话。他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这把年纪,活一天赚一天。"顿了顿,又说,"就是不知道我儿子什么时候能回来。"</p><p class="ql-block">陈教授是在睡梦中走的,很安详。他儿子从国外赶回来办丧事,前后不过一周时间。李大姐说,整理遗物时,发现陈教授床头抽屉里全是儿子从国外寄来的明信片,按年份整整齐齐地码放着。</p><p class="ql-block">小一些的城市老有所依的情况能好点。我曾诊治过一位马姓老人,八十有五,住院时病房里挤满了子孙。老人躺在病床上,周围或坐或站着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孙子孙女。孩子们在病房里跑来跑去,大人们则轮流给老人喂水、擦身、按摩。</p><p class="ql-block">消毒水的气味里飘着羊肉汤的香气。汤瓶在床沿磕出清脆的响,礼拜毯铺在瓷砖地上像片温暖的绿洲。我总在这时放慢巡房的脚步,看这些裹着白帽的年轻人把老人扶成侧卧的姿势,温水顺着皱纹的沟壑流进银须里。他们低声念着经文的样子,像在给垂暮的生命织一张柔软的网。</p><p class="ql-block">老人虽然病着,脸上却始终带着笑。他的儿女们也不避讳,当着他的面讨论病情,甚至讨论后事安排。老人偶尔插几句话,儿女们便认真听着,不时点头。一日我去查房,正赶上他们一家人在吃饭,病房里摆开了小桌子,子孙们围着老人,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得很。</p> <p class="ql-block">"我们回族人讲究孝顺,"老人的大儿子对我说,"父母养我们小,我们养他们老,天经地义。"</p><p class="ql-block">我问他:"这么多兄弟姐妹轮流照顾,不觉得是负担吗?"</p><p class="ql-block">他笑了:"负担?那是我们的福分啊。小时候他一个一个把我们拉扯大,现在轮到我们了。"后来老人出院了,是儿女们搀扶着走的。他走得很慢,但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笑。</p><p class="ql-block">我曾有一们位同事也是独生子。他的母亲中风多年,半身不遂。同事因为照顾老人放弃了工作,成天陪着老人。</p><p class="ql-block">"没办法,"他对我说,"就我一个。请护工不放心钱也贵,只好自己来。"</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在街道上碰到同事,问起老人,他说老人现在越来越严重了,还时不时糊涂,连他也不认识了。</p><p class="ql-block">好在同事有退休工资,才能有时间与精力照顾老人,如果没有经济支持,这样的孝道也是不长久的。</p><p class="ql-block">北京学习期间,我惯常在门诊楼后的梧桐树下纳凉。轮椅碾过落叶的沙沙声比脚步声更先抵达,总有几个熟悉的身影在树影里摇晃。穿灰布衫的老伯扶着助行器练习走路,尿渍在他裤脚画着歪斜的地图。卖早点的王婶偷偷告诉我,她年轻时是航天总厂八级钳工,现在连裤带都系不利索。上个月抢救室送来个倒在公厕的老人。保洁员发现时他正坐在便池边,排泄物糊了半身。CT室蓝光扫过他嶙峋的肋骨,我却在他贴身的夹层里摸到张塑封的照片——穿军装的小伙抱着婴儿,背后"光荣退休"的奖状已经泛黄。护工擦洗时嘟囔"还不如住福利院",老人突然睁眼呢喃:"妞妞快放学了..."</p> <p class="ql-block">背后的护理院墙纸新得刺眼。消化楼下康复科的小王让我看见另一种光景。这个甘肃农村来的姑娘总绾着碎花头巾,能单手把偏瘫病人扶成标准的坐姿。有次撞见她给卧床的赵奶奶编辫子,苍苍白发在她指间翻飞成雪浪。"俺奶奶临走前也是我梳的头,"她低头咬断红头绳,"说这样下辈子还能当漂亮姑娘。"</p><p class="ql-block">一天查房遇见牛街老马头家的小女儿在楼道哭,那是我在北京认识的一位回族护士。她丈夫要接公公来同住,八平米的地下室再塞不进第三张床。"大哥说把爸送去养老院,"她抹着眼泪扯我的袖口,"您说这是不是胡大降罪?"我望着她护士服下微微隆起的小腹,突然想起医学院解剖课上那具捐赠遗体标签:独女定居加拿大。</p><p class="ql-block">暮春的雨总下得犹豫。急诊送来个因消化道大出血倒在菜市场的老人,怀里还搂着半颗沾泥的白菜。心电监护仪滴滴的警报声里,他断断续续哼着评弹小调。护士长翻出家属联系卡,紧急联系人那栏工整写着"居委会刘主任电话"。抢救到凌晨三点时,窗外海棠花正成片成片往下掉。</p><p class="ql-block">我开始留意医院各个角落的扶手。病房走廊的银色栏杆被磨得发亮,卫生间防滑垫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就连电梯按钮都留着千百次按压的油光。这些被无数双手焐热的金属,在某个清晨会突然变得冰凉——就像21床那个总说孙子要考清华的老人,昨夜监护仪上的波浪线悄悄拉成了直线。</p> <p class="ql-block">药店里常有相互搀扶的老夫妻。他们数药片的样子像在数所剩无几的晨星,却又为对方多领到一盒降压药欣喜。有次看见穿藏青中山装的老人颤巍巍拆开胶囊,把药粉倒进老伴的南瓜粥里。"太苦了,"他掏出手帕擦她嘴角,"吃完给你买稻香村的枣泥酥。"</p><p class="ql-block">我也幻想签个器官捐赠协议。等我的角膜嵌进某个年轻人的眼眶,会不会看见他正扶着父母看早春的玉兰?就像此刻窗外,老马头的儿孙们搀着他练习走路,阳光把他们的影子融成一片温暖的沼泽。轮椅上的张老师突然哼起《让我们荡起双桨》,歌声惊起一树麻雀,扑棱棱飞向雾蒙蒙的天空。</p><p class="ql-block">还有更凄凉的。武警总医院大门那条街上,常有一位老太太坐在路边,面前摆着个小碗。她穿得不算破烂,但脏得很,头发蓬乱,眼神呆滞。护工告诉我,那老太太其实有退休金,也有房子,只是儿子把她的钱和房子都占了,把她赶了出来。</p><p class="ql-block">"居委会调解过好几次,"护工说,"儿子当面答应得好好的,一转脸又不管了。老太太糊涂了,整天在街上游荡,晚上就睡在ATM机房里。"</p><p class="ql-block">我曾想上前问问,但终究没有。我能说什么呢?能做什么呢?给她些钱?帮她联系社会救助?这些表面功夫,如何填补那颗被至亲伤害的心?</p><p class="ql-block">一个秋日的雨后,我看见那老太太。她蜷缩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撑着伞走过去,把伞往老太太手里塞。老太太愣住了,没接。小女孩便把伞靠墙放下,跑开了。老太太看看伞,又看看跑远的小女孩,突然捂着脸哭起来,或许好残存的一丝记忆中想起了什么。</p> <p class="ql-block">这一幕让我想起我父亲。他们总说:"将来老了,不用你天天伺候,有时间了回来看看就行,口唤了你看着把我们抬埋了就行了。"说这话时,他们脸上带着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答应着,心里却知道,这简单的承诺,要兑现起来有多难。</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代人,大多不是独生子女,上有四老,下有一小,夹在中间,竟如履薄冰。父母日渐衰老,而我们正当壮年,事业家庭两头忙。有时几年也回不了一趟家,打电话也是匆匆几句。父母总是说:"忙你的,不用管我们。"可那语气里的失落,隔着电话线也能听出来。</p><p class="ql-block">将来我老了会怎样?或许会像陈教授一样,守着儿子的明信片度日;或许会像那位不知名的老太太一样,流落街头。又或许,我会幸运些,能像马老人一样,在儿孙的环绕中走完最后一程,但这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p><p class="ql-block">人生的最后一段路,谁都希望能有人搀扶。那搀扶不仅是身体上的支撑,更是心灵上的慰藉。有人搀扶的老人,眼里有光;无人搀扶的老人,眸中只有一片灰暗。</p><p class="ql-block">我站在医院的窗前,看着一位老人被儿女搀扶着慢慢走向停车场。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三个影子融合在一起,分不清谁搀扶着谁。</p><p class="ql-block">或许,搀扶本就是相互的。今日我们搀扶父母,明日儿女搀扶我们。这生命的接力,这亲情的延续,或许是对抗衰老与孤独的唯一方式。我忽然想起一位名老中医的话:最好的药引子,是握紧的手传递的温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