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九月三日的晨光漫过窗棂时,总像带着些特殊的分量。这一天是国家胜利日,是国歌里那句“起来”,穿透了十四年烽火,终于在历史长卷上刻下“胜利”二字的日子。而我们家族的故事,就藏在这宏大叙事的褶皱里,带着青浦稻田的米香,也带着封锁线上凝固的血痕。</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上海,日子像泡在苦水里的棉絮,沉重得喘不过气。秋后青浦的稻田该泛出金黄了,城里人的锅灶却大多冷着——新米被鬼子牢牢攥在手里,寻常人家别说尝鲜,能有陈米填肚子已是奢望。但生路总在绝境里生出些扭曲的枝芽,“揹米”便是其中最险的一条。</p> <p class="ql-block"> 所谓“揹米”,是把双层衣裤的夹层缝得密不透风,将新米小心翼翼地灌进去,贴着皮肉缠紧。沉甸甸的米袋勒得肩膀生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青浦的封锁线由鬼子重兵把守,铁丝网外的探照灯彻夜不熄,一旦被发现,刺刀可不会讲半分道理。可总有人要走这趟险路:城里的有钱人家馋新米的香,愿意用两斤陈米换一斤新米;对背米人来说,多出的那一斤陈米,或许就是一家老小多撑几天的活命粮。</p> <p class="ql-block"> 父亲总说,那年秋天的风里,都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爷爷带着他,还有族里几个壮丁,趁着月黑风高往回赶。父亲的堂兄走在最前面,他怀里的米袋最鼓,说是要换给租界里的一户人家,换回来的陈米够族里三户人家熬过秋收后的青黄不接。那人总爱笑着摸孩子们的头,兜里时常揣着几块水果糖,说是换米时东家给的。</p> <p class="ql-block"> 可那天,他们没能笑着回家。探照灯的光柱突然扫过来时,所有人都僵住了。枪声响起,鬼子的呵斥声像冰锥一样扎过来。混乱中,堂伯想把米袋往草堆里藏,却被一个鬼子死死按住。父亲说,永远忘不了那把刺刀明晃晃的,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就那么一下,从堂伯的胸口捅进去。血涌出来,很快浸透了他怀里的米袋,白花花的新米混着红,撒在冰冷的土地上。</p> <p class="ql-block"> 剩下的人被勒令跪在地上。从天黑到天亮,又从天亮到天黑,膝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可谁也不敢动一下。鬼子的皮靴在身边踱来踱去,偶尔一脚踹在谁身上,沉闷的响声里,是比疼痛更刺骨的屈辱。爷爷后来总说,那一天一夜里,他眼里只有堂侄倒下的地方,心里反复念着:得活着,得把剩下的米带回去,家里人张眼等着呢。</p> <p class="ql-block"> 如今胜利日的方阵从广场走过,十四亿人的心跳声撞在一起,比当年任何一次呐喊都更有力量。总觉得,那方阵的砖石里,有爷爷磨破的膝盖,有父亲攥紧的拳头,有堂伯流出的殷红。红旗在风里舒展,红得像先辈们没干血迹,也红得像如今安稳日子里的朝霞。</p><p class="ql-block"> 纪念胜利,不是为了记住仇恨,而是为了看清来路。看清那些在封锁线前佝偻的背影,和拌着血的新米。如今刚上的新米便安稳地摆上货架,孩子们的书包里再也不会藏着恐惧,这便是胜利最实在的模样。不是史书上冰冷的文字,而是无数个像我们家族这样的故事最终熬成的。</p> <p class="ql-block"> 风拂过广场,国歌的旋律远远传来。我知道,那里面有堂伯没说完的话,有爷爷没放下的心,有所有在黑暗里举着火把的人,对今天的无声应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