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境还是现实

舒志平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窗外的月光悄悄溜进窗帘缝隙,将我从睡梦中轻轻推醒——或者说,将我推入了另一个层次的梦境?我分明闻到了溆浦老家院角那株栀子花的香气,那香气如此真切,竟穿透了三十年的光阴,弥漫在涟源城的卧室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眼皮沉得如同坠了铅,脑中却清明如镜。青瓦土墙的老院子在眼前浮现,连墙角的苔藓都纤毫毕现。我想要翻身坐起,身子却软得像浸透水的棉絮。这具在城市里运转自如的躯体,回到最熟悉的故土反而失了效。“波波!波波!”我朝屋门口喊着侄儿的小名,声音却轻得如同飘散的羽毛。“我起不来……我不适应了……”话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我明明在这里长大,怎会“不适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就在这时,二哥新盖的楼房突然闯入意识。上月他才来电描述的楼梯转角——红一道蓝一道的油漆,此刻竟在眼前晃动,红得鲜活,蓝得明亮,连油漆的气味都压过了栀子花。两种真实在梦境中交锋,互不相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直到妻子的声音像一粒石子,“咚”地砸进这片混沌。睁眼看见雪白的天花板,没有蛛网,没有木梁。鼻间萦绕的是润肤乳的工业香气,不是栀子花的自然芬芳。方才在梦中呼喊侄儿时的那份急切,那红蓝交错的楼梯,那栀子花的香气,都真实得令人心慌;而此刻醒来,一切又如被晨雾沾湿的纸页,渐渐晕开、模糊了轮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让我想起何楚涵博士提到的庄子。那位两千年前的哲人梦见自己化作蝴蝶,翩跹飞舞,自在快活。醒来后却陷入迷思:究竟是庄周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这个古老的困惑,穿越时空叩击着我的深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总习惯于将梦境与现实截然分开,视现实为坚硬不可摧的存在,梦境为虚幻短暂的泡影。但此刻抚着胸口怔忡,我却疑心这两者的边界或许本就模糊。梦中那份“起不来”的无力感,何尝不是现代人漂泊异乡的隐喻?那株穿越千山万水绽放的栀子花,何尝不是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乡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或许人生本来就有两面镜子:一面映照着醒时的柴米油盐,计算着房贷薪水,奔波于地铁公交;一面倒映着重现的旧日时光,保存着最初的模样、最本真的渴望。就像此刻,我手握水杯站在窗前,既明白自己身处涟源的晨光中,又仿佛看见溆浦老家的月光,正静静洒落在二哥家那道红蓝相间的楼梯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庄子提出的“梦蝶之问”,之所以能穿越千年依然鲜活,正因为每个人都在这两种状态间徘徊。白天我们是社会机器中的齿轮,夜晚却成为自己灵魂的舵手。现实给予我们立足的土地,梦境却为我们保存那些不愿遗忘的珍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饮尽杯中温水,我忽然明白:不必执着于区分梦境与现实。那株栀子花既开在溆浦老家的院角,也开在我每个思乡的夜里;二哥家的楼梯既矗立在湘西的土地上,也矗立在我记忆的版图里。它们是梦,也是现实;是过去,也是现在;是他乡,也是故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庄子的智慧不在于解答,而在于提问;不在于区分,而在于包容。当我们允许梦境与现实对话,让过去与现在交融,生命才呈现出它最丰富的层次与最深刻的真实。这或许就是中国人“如梦如幻”、“浮生若梦”的人生哲学最精妙之处——在虚实之间,找到安顿心灵的所在。</span></p><p class="ql-block"> 舒志平</p><p class="ql-block"> 2025年8月30日写于湖南涟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