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重游镜泊湖,发现景区内新“造”了一景。 新设的景区在“吊水楼”瀑布附近,名为“风雪宁古塔”。这里新建了一座宁古塔城门,门内建了“宁古塔旧城生产生活场景区” “宁古塔将军府、七子诗社等政治、军事、文化场景区”以及“何陋居宁古塔流人文化展及非遗商业业态区”等不同区域。各个区域特色不同,分别用建筑、展品或化妆表演展示神秘的宁古塔和它少人为知的历史文化。设置这个新景区是个不错的创意,它一定是希望借此给镜泊湖的自然美景增加些历史文化的深度。 真正的宁古塔古城遗址距此并不远,与镜泊湖同属宁安市。 “宁古塔”,满语意译大约相当于“六个部落”,与汉语的“塔”并无关系。宁古塔是满清的“龙兴之地”,清兵入关后,此地曾因封禁而几近荒漠,但后来因其地位重要而决定“永戍”。其最高军政长官称宁古塔将军,管辖的地域有过很大变化,最大时广至盛京以北的松花江、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及库页岛和尼布楚等广大地区。后来的宁古塔,专指宁古塔副都统的辖区,大约为今天牡丹江、鸡西、密山一线向东直至日本海,也相当广阔。大批的八旗子弟兵南下入关后,这一带日渐荒凉,“广袤几万里,蓁芜绝四邻”,本来的极寒之地,更加荒芜。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宁古塔副都统辖区</h5> 自顺治十二年(1655年)起,宁古塔成了清廷流放人员的接收地,大批流人流徙至此。而我特别关注的,正是景区在“何陋居与宁古塔流人文化展”中对“流人”史的叙说和呈现。<br> “流人”,指因各种原因被流放至边远苦寒之地者。“流刑”古已有之,我们熟悉的《水浒》中林冲“刺配沧州”即是。外国亦然,沙皇将“十二月党人”流放至赤塔,其地远在黑龙江西北方向的西伯利亚。<br> 有清一代,流刑规模最大,制度最为成熟。流放地主要有三:岭南和海南、新疆伊犁(林则徐即流放至此)以及东北宁古塔。其中以宁古塔接收的流人最多。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清代主要流放目的地</h5> <p class="ql-block"> 流人大体包括:反清抗清势力、南明遗臣、文字狱受害者、党争失败者、宫廷内斗败落方以及各类案件的“罪犯”等等。在罪名繁多的罪犯之外,还有数量更为庞大的罪犯家属。清代实行“缘坐”法,一人犯“法”,不仅连累亲属,还要连累邻里,往往“一案株连,动辄数十人”,甚至上百人。如著名的吕留良文字狱,在吕死后49年惨遭开棺戮尸、枭首,免死的吕氏亲属12户111人被流放到宁古塔及卜魁,百年后,其子孙仍不许参加科考。</p><p class="ql-block"> 流人首先要受长途跋涉之苦,北京至宁古塔约四千里,流人戴加步行,风餐露宿数月之久,“十人往,九人不返”,幸存者也多残疾。抵达后多数被赏赐给八旗兵(披甲人)为奴,地位低于平民,“男子耕樵,女子纺织,若年久力衰,则鬻之市中”。少数有技能者待遇稍好。流人为贱民,被禁止参加科举、不许与满人通婚。只有极少流人因各种“机缘”获得与众不同的生存条件。著名流人方拱乾曾说:人说黄泉路,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可见流人生存之艰难。</p>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将被流徙的罪犯</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流人亦有充驿卒者</h5> <p class="ql-block"> 虽然困苦,但人的生存能力常常超出想象,加之,流人中多是有为之士,他们在内地发达地区掌握的生产、生活及经济能力,不仅使他们自己在这蛮荒之地生存了下来,也使这些技能传播开来。流人中前官僚和知识分子占比很高,其中有些虽遭命运重击,但学人本能使他们在蛮荒的宁古塔传播文化、教化文明,起到了当朝为政者始料未及的作用。</p><p class="ql-block"> 或许是为了给残酷的流徙制度找到些“亮点”,“何陋居宁古塔流人文化展”以几位知识分子流人为切入点,着重表达这样的意思:他们在“重冰积雪,死生难料的苦寒绝地”,“以所学之长教化开明了蛮荒之所,于人生最危难时、最困苦时萌放出绚美的花儿!”</p> 展览介绍的知识分子流人有: 方拱乾,明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明、清均官至右少詹事。顺治十四年(1657年),因受江南科场案株连(有人告发其五子方章钺与主考官方猷“联宗”而中举,皇帝令刑部将方章钺“速拿来京,严行详审”),于1659年与其长子方玄成、次子方亨咸、五子方章钺等一同遣戍宁古塔。顺治十八年(1661年)赦归故里,康熙五年(1666年)客死扬州。著有《何陋居集》《甦庵集》和《绝域纪略》(又名《宁古塔志》)。<br> 他曾以“何陋居”命名自己的房间,本展览亦以此名之。<br>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方拱乾(1596--1666),字肃之,号坦庵,安徽桐城人</h5> 张缙彦,崇祯四年(1631年)进士,官至兵部尚书。入清后官至山东、浙江布政使、工部侍郎。顺治十七年(1660年),在南北党争中失利,以“扇惑人心”等罪名,于顺治十八年(1661年)流戍宁古塔。康熙四年(1665年)夏,邀集士子吴兆骞等七人,发起成立“七子诗会”,康熙九年(1670年)卒于戍所。著有《宁古塔山水记》《域外集》等。<br> 当下的黑龙江以“七子诗社”为本省第一个文学团体而自傲。<br>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张缙彦(1599--1670年),字濂源,号坦公,河南新乡人</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七子诗会</h5> 吴兆骞,顺治十四年(1657年)因“南闱科场案”于顺治十六年(1659年) 流戍宁古塔23年。后经友人顾贞观恳求于纳兰性德,在性德父明珠的营救下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得以赎还。归后三年而卒。作品有诗集《秋笳集》《归来草堂尺牍》。<br> 当下的黑龙江亦以《秋笳集》为本省第一部诗集而自傲。<br>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吴兆骞(1631-1684年),字汉槎,号季子。江苏吴江人</h5> 杨越,明末诸生。因浙东“通海案”牵连,于康熙元年(1662)长流宁古塔。初到戍所,天寒地冻,百余流人无处居住。杨越便带领流人中的强壮者,上山伐木,树皮盖顶,建起简易房屋,使流人得以安居。为了维持生活,他把从中原带来的衣裘、布帛、丝絮等物,在戍所摆摊出售。从而启发了当地人发展商业贸易活动。杨越还倡议被流放来的文人学士办教育,教满、汉子弟诵书习字,教以《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康熙三十年(1691年)卒于戍所。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杨越(1622-1691),原名杨春华,字友声,号安成,浙江山阴人</h5> <p class="ql-block"> 说实话,这些流人的事迹令人钦佩,但称其“开发了这片黑土地”,“为宁古塔经济、文化的发展和民族团结、文明进步都做出了显著的贡献”的结论难称公允。一者有为清廷残暴的流放制度涂脂抹粉之嫌;二者以“贡献”遮掩替代苦难,对受难者更为不公。事实上流人极少有活着回到故乡者,多数悲惨地死于酷政。更不要说,中国于清代沦入没落,与残害有识之士的流人制度不无关系。</p><p class="ql-block"> 事实上,“流人制度”古已有之,至今未绝,历代统治者也都用类似“说法”美化其残暴落后的制度,遮蔽其对“人”的戕害。流人们确实做出了贡献,但这些贡献绝不是遮蔽和歌颂残暴的逻辑起点。</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们知道,我们当年上山下乡的北大荒,清代即归宁古塔管辖,我们亦曾亲眼所见当代流人——右派们的遭遇。右派聂绀弩曾作诗:“击壤三年翁失马,沿途两耳招呼稀。贝加湖想邻青冢,怀古情多事又非”,描述的就是他在北大荒劳改三年的心情。在右派之后,又有更多被送进北大荒的群体,有人把他们也“归”入了流人之列,虽然不确,但实有相近之处。他们都为北大荒做出了极大贡献,但贡献本不是送他们来到北大荒的目的,那目的是用苦难去“改造”他们。若用歌颂屏蔽苦难,不是糊涂就是另有目的。</p> 我明白,以上观点会有很多人不赞同,但我仍会坚持,因为这是自当年“悔与不悔”之争以来,我一直坚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