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放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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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暑假的“好差事”

七十年代的暑假，对我和发小三胖来说，可不是耍闹的日子——一放暑假，我俩就接了生产队的活儿：放牛。老家是丘陵地区，那时赶上“农业学大寨”，种的全是双季稻。早稻没收割前，大人忙着在田里除草、堆肥，放牛的事儿就全落在我们小孩和一些干不了重活的老人肩上，每天天不亮就得赶着牛上山。

这事儿对我们孩子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不用栽秧、不用割谷，也不用汗流浃背地把晒干的稻谷抱起来捆成捆。放牛的孩子，只需在锤子爹的带领下，早上把牛赶上山，下午把牛赶下山即可。中间的时间，能捡黄丝菌、摘毛楂（山楂）、洋桃（野生猕猴桃）、刺泡（树莓），也能去挖桔梗、苍术、鬼扇子、柴胡，晒干后卖给供销社收购站换钱，此外还能听锤子爹讲故事。

二、清晨赶牛上山

那天清晨，我揣着小麦粑和咸菜，和三胖、锤子爹在村口汇合，准备把牛赶到大顶山东侧的田沟水库。三胖也带了早饭，锤子爹则背着古子（双耳烧水铝锅）和大米。

我们把生产队十几头黄牛、水牛从牛栏里牵出来，先将牛绳都紧紧绕在牛角上，防止在山上被树枝缠住，再把牛往后山赶。走到半山腰时回头望，稻田里的早稻压弯了秆，稻穗裹着浅黄的壳，风一掠就“沙沙”地晃，穗尖的细芒沾着晨露，亮得像撒了把碎星。要不了几天就能开镰收割，一年中最苦、最累的时刻眼看就要来了。

“要是能捡半篮黄丝菌，我妈准能给我炖肉，上次炖的我连汤都舔了！”三胖攥着竹篮的绳，眼睛钉在路边的灌木丛里，走两步就扒拉一下草。

牛群边走边在坡上啃草，尾巴甩着赶牛虻，我和三胖猫着腰在松树下找菌子。锤子爹跟在后面提醒：“小心土狗蛇，脚底下看仔细点。”我们应着，边赶牛边扒拉松针。没过多久，三胖突然喊：“这儿有！”几簇褐色的蘑菇顶着小伞，沾着晨露，嫩得能掐出水。我俩小心地采下来放进竹篮，没一会儿就攒了小半篮，凑近闻闻，满是山野的鲜气。

三、石屋旁的休憩时光

七点多我们就到了目的地。田沟水库海拔高，没种庄稼，上游地势平坦，草长得旺。旁边有块凸出的巨石，上面平坦得能躺下休息，下面却阴凉得很，能遮阳避雨，像个天然的石屋。把牛散开后，趁天还凉快，我和三胖跟着锤子爹的指引去松林下找黄丝菌，锤子爹则坐在巨石旁的松树下抽旱烟，目光一直跟着我们。“别走远了，山里有豺狗，喊你们得听见。”他又叮嘱了一句。

九点多，太阳的热毒开始发威，七月没下过几次雨，山上闷得像个蒸笼。我和三胖拎着满满两筐黄丝菌，满头大汗地跑回石屋。锤子爹蹲下来，指尖捏着黄丝菌的柄翻了翻，挑出几簇皱了边的放在旁边，指尖还沾着松针：“这个芯里生了虫，拿回去也是丢；那个帽儿太滑，是毒菌，可不敢要。”

我们去捡菌子的工夫，锤子爹已经用古子烧了开水，还泡了一搪瓷缸绿茶。我和三胖想往水库跑舀水喝，被他一把拉住——他把搪瓷缸往我们面前递，眉头皱了皱：“水库水看着清，底下藏着蛇虫，喝了准闹肚子，先喝我烧的开水。”

四、锤子爹的故事与“随锅闷”

喝了热水，我和三胖缠着想让锤子爹讲“百娃儿”（讲故事）。锤子爹本就是个有故事的人：解放前参加解放军，打过平津战役，后来又去了抗美援朝战场，是我们当地赫赫有名的英雄，常去学校作忆苦思甜报告，陪我们吃忆苦饭时，还会讲战场上的事儿。他身上留着弹片，干不了重活，才负责放养生产队的耕牛。

被缠不过，锤子爹就讲了个“爱扯谎的女婿”：女婿去丈人家提亲，吃完饭有人起哄，说要是能扯个谎让大家上当，就不用给彩礼。女婿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没时间扯闲篇，得回去捉鱼——我们村二十多年没干的塘快抽干了，回去晚了怕抢不着。”丈人一听来了劲：“我跟你一起去，好歹是个帮手。”众人见他真有事，就各自散了。

翁婿俩拎着麻袋往鱼塘走，半路上女婿说：“您老先走，我去旁边树林方便下。”转身就钻进了树林。他没真方便，反而冲去附近的水田，糊了一身泥巴，哭着跑回丈人家。丈母娘迎上来问：“你怎么回来了？你爹呢？”女婿抹着“眼泪”喊：“爹下塘捉鱼，淤泥太深把人淹了！我得回去找人捞，您快喊人带块门板来抬他！”

等离开丈人家，女婿脸上的悲伤立马没了，在路边水塘把身上的泥巴洗了洗，找户人家要了点草木灰，把身上抹得灰蒙蒙的。回到家时，丈人正坐在院子里生气：“哪有什么干塘？水还满着呢！”女婿一脸急色：“还捉鱼？我在树林里看见您家起火了，赶紧回去打火，丈母娘都快哭晕了，咱们快回去看看！”

丈人拎着麻袋就往回跑，刚走没多久，就撞见丈母娘带着人抬着门板哭过来。两边一碰头，女婿才笑着喊：“这下，彩礼能免了吧？”把丈人和丈母娘气了个半死。

讲完故事，锤子爹就开始准备午饭。他把米淘干净倒进古子，加了水，用捡来的枯枝大火烧开，再转小火焖着——我们管这叫“随锅闷”，和现在的电饭锅蒸饭有点像，就是“随锅闷”能焖出金黄的锅巴，嚼着喷香。

五、山野寻趣与雷雨预警

简单吃了午饭，锤子爹在石屋里打盹，我和三胖揣着小铲子去附近找毛楂，嘴里还念叨着村里的俗语：“六月六，毛楂红了屁股肚。”扒开灌木丛找到几棵毛楂树，枝头上却全是青莹莹的果子，三胖伸手捏了捏，皱着眉嘟囔：“七月洋桃八月楂，九月栗子笑哈哈，这毛楂硬得像小石子，再等个十天半个月，准能甜掉牙！”说着还摘了颗往我手里塞，我咬了一小口，又酸又涩，赶紧吐了。

往前走了几步，又看见坡上开着紫莹莹的桔梗花，像小铃铛挂在茎上，我蹲下来指给三胖看：“你看这桔梗根，挖出来晒晒干，供销社收五分钱一斤呢，下次咱们带个大铲子来！”三胖凑过来，还伸手摸了摸旁边苍术的叶子：“这苍术叶摸着毛茸茸的，跟咱们穿的粗布褂子似的，上次我挖了半筐，晒干后把根烧干净，换了两毛八分钱，你前天看的连环画《一支驳壳枪》和《一块银元》就是用这钱买的！”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我俩赶紧往石屋跑。锤子爹坐起来望了望天，说：“六月北风现浇雨，再看这云——云往东，一场空；云往西，水凄凄；云往南，雨成潭；云往北，好晒谷。现在云正往南移，估计要下大雨，也好，雨洒谷黄，能给早稻降降温。”他让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把牛归拢好，数清数量后就往山下赶。

六、雨幕中的赶牛与惊喜

刚到村口，远处的山尖就滚来一团黑云，像队里晒谷场的黑油布被风掀了起来。“要下暴雨！”我心里一紧——早稻还没割，这牛可是生产队的宝贝，晚稻耕田全靠它们，要是淋了病，我们准得挨队长批评。

风先刮了过来，吹得田里的早稻弯了腰，地里的泥土味混着稻叶的清香往鼻子里钻。没跑几步，豆大的雨点就“啪嗒”砸在脸上，凉得人一激灵。锤子爹喊：“往前面的磨坊跑！那儿能躲雨！”这群牛像是也急了，蹄子踩在泥路上，“噗嗤噗嗤”溅起泥水，我们的裤腿很快就沾满了泥点，沉得迈不开步。

雷声在头顶炸开，“轰隆隆”的震得耳朵嗡嗡响。雨越下越大，眼前的早稻田都被雨幕遮得模糊，只能看见老黄牛棕褐色的脊背在雨里晃动。三胖一手拿着牛鞭，一手护着竹篮，嘴里还念叨：“可别让黄丝菌泡坏了，我还等着炖肉呢！”我攥着牛鞭的手心全是汗，心里只想着：牛不能有事，黄丝菌也不能丢。

好不容易跑到磨坊，我们赶紧把牛群赶进院内。磨坊的屋顶漏着雨，几滴雨砸在石磨上，“滴答”响。最大的那头黄牯甩了甩身上的水，“哞”了一声，像是在说“安全了”。我们靠在磨盘边，小心翼翼掏出竹篮里的黄丝菌——还好，用茅草盖着，只沾了点潮气。三胖摸了摸菌子，笑着说：“没烂！等雨停了回去，说不定队长还能夸咱会办事。”

七、难忘的童年滋味

七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后来雨小了，云缝里漏出一缕阳光，照在磨坊外的泥路上，亮晶晶的。我们赶着牛群往生产队走，牛蹄踩过田埂，惊起几只蚂蚱。远远就看见队长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着，手里攥着几个黄澄澄的沙梨，看见我们就把梨往我和三胖手里塞，指节上还沾着泥：“牛护得好，菌子也没糟，这梨解解渴。”

那天晚上，我家的锅里飘起了黄丝菌的香味——菌子炖在肉汤里，吸满了油香，咬一口软嫩爆汁，汤头飘着浅黄的油花，鲜得我连碗底的葱花都捞干净，嘴唇上还沾着油星子。后来每到暑假，想起七十年代的那个雨天，总记得牛绳粗糙的触感、三胖的笑声、锤子爹讲故事的语调，还有雨幕里，我们赶着牛群往磨坊跑的模样——那是属于双季稻田间，最鲜活的童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