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的梅雨

薛仲舒

文 字：薛仲舒

美篇号：4365883

图 片：自拍

我断身于庭前，却攥紧整片大地

主人在我三米高的挺拔身躯前徘徊良久，终于举起了斧子， “咔嚓”一声剧痛让我彻底昏迷前， 我听见他喃喃：“重新活一次吧...”； 梅雨季来临，我在黑暗中感到身体渗出嫩芽， 却固执地让所有能量流向深埋地底的根系—— 那些他看不见的地方， 正悄然织成一张跨越整座庄园的地下网络； 第二年春天，当主人对着唯一的新枝叹息时， 十米外的蔷薇丛突然蹿出一株枫苗， 接着是草坪中央、泳池边、甚至阳台花盆里—— 我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他的生活。

痛。

这是最初的，也是唯一的感知。不是枝叶被骄阳炙烤的干渴皱缩，不是根须在陌生土壤里挣扎求生的虚软，是纯粹的、撕裂一切的锐痛，从我的腰际炸开，瞬间吞没了我的全部意识。

我看见他了，我的主人。那个用一整个春天和半个夏天，在我三米多高的挺拔身躯前反复徘徊，眼神炽热着无数期待的人。此刻，他手里握着那把冰冷的铁斧，眼神里是一种我读不懂的痛惜与决绝。他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沉重地砸入我即将涣散的听觉里：“…重新活一次吧…”

“咔嚓——”

世界在那声脆响里彻底碎裂、变黑。所有的骄阳、干渴，所有他对我的期待，我自己曾亭亭如盖的骄傲，全都离我而去。只有那彻骨的痛楚，是唯一的真实，是通往无边黑暗的引路人。

黑暗。粘稠。温暖。寂静。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过去了很久，或许只是一瞬。淅淅沥沥的声音穿透泥土，是雨。一场又一场，缠绵的梅雨。滋润着干裂的大地，也试图唤醒我已死去的躯壳。

我感觉到了一些蠢动。在我那残留的、暴露在空气中的断口处，有些微弱的、痒意般的生机试图凝聚，想要顶破那层枯死的树皮，探出几丝嫩绿的、迎合雨露和阳光的新芽。那是本能，是树木被砍伐后最直接的求生欲。

不。

我拒绝了。

我用残存的、模糊的意志，死死压下了那点蠢动。我将那梅雨馈赠的微不足道的生机，将那土壤深处传递来的微弱暖意，不是向上输送，去催发那些显而易见、用以慰藉的芽苞，而是固执地、倾尽全部地，向下，向下！引导向那深埋地底、同样伤痕累累的根系。

他想要一棵树，一棵立在别墅门前，俊秀挺拔，符合他所有期待的红枫。

可我，不再只是那棵树。

痛楚教会我的，不是如何更快地重新长成他想要的样子。黑暗启示我的，是沉默，是潜伏，是另一种生的方式。

能量在黑暗的泥土里奔流，无声无息。我修复被斧刃震伤的根须，我让它们变得更粗壮，更坚韧。我命令它们向更深、更远的地方伸展，突破坚硬的岩层，穿过沙砾的阻碍。它们不再只是汲取养分的器官，它们是触须，是神经，是我在无边黑暗里延伸出去的意志。

一丝丝，一缕缕，一条条……我的根系，如同一个沉默而疯狂的织网者，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底，悄然编织。朝着围墙的方向，朝着花园的深处，朝着那座房子的根基，朝着一切我能触及的地方，蔓延，交织，形成一张庞大而隐秘的地下网络。

我感知到蚯蚓的蠕动，感知到睡鼠的安眠，感知到另一棵大树的根须与我的轻轻碰撞，然后彼此绕过。我感知到土壤的湿度，感知到大地深处微弱的热量。我的世界，不再是门前那一方天空，一抔泥土。

我在积蓄。我在等待。我在用我的方式，理解他所说的“重新活一次”。

春天又一次降临。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近，停在我那孤零零的断桩前。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几乎要震落断口上那点最后试图萌发的、被我强行抑制住的枯藓。

“只有……这一枝啊……”他的声音里，是浓浓的失望，甚至是一丝绝望的认命。

他看见的，是我断桩根部，那株依偎着老朽树皮、孱弱而孤独的新枝。那是我故意留下的，一个用来安慰他，也用来麻痹所有眼睛的幌子。真正的我，早已不在那里。

我的意志，在地底那张庞大的网络中奔涌。是时候了。

十米外，那片他精心打理的、繁茂的蔷薇花丛深处，土壤被轻轻顶开。一株稚嫩却无比坚定的红色芽尖，探出了头，迎着温暖的春风，舒展开第一片宛如婴儿手掌般的、鲜红欲滴的枫叶。

他或许还没看见。

但紧接着，草坪中央，那一片均匀的绿意里，一点夺目的红破土而出。

泳池边缘，铺设着光滑瓷砖的缝隙里，又一株枫苗顽强地钻出，它的根须在水泥之下与我紧紧相连。

甚至，在他二楼的阳台，那只巨大的陶土花盆里，那株他最喜欢的山茶花的旁边，土壤微微松动。一点鲜艳的红色，以一种温柔又霸道的姿态，悄然现身。

……

更多的红，在不同的角落，相继萌发。

风拂过，所有新生的枫苗轻轻摇曳，叶片摩擦，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沙沙的欢唱。那是我在地底编织的乐章，是我用整个黑暗季节谱写的诗篇。

我感知到他的目光，那最初的困惑，逐渐转为难以置信的震惊，最终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喻的颤动。

我，回来了。

不是以他预想的方式，不是以那棵被拦腰斩断、只能在原地苦苦哀求怜悯的树木的身份。

我以整座庄园的春天，重新回到了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