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桑果紫红时

仁清 Rankin 上海

一、桑果与竹竿

1973 年盛夏，南京烟墩村的水塘，一棵老桑树斜倚着，紫黑色的果实像一串低垂的星星。

放学铃一响，我和二哥丢下书包就朝它跑去。树身成了独木桥，桑叶沙沙作响，我们像两只贪食的鸟，把酸甜一口接一口塞进肚子。

“小炮子，放学不回家干活，找死呀”

父亲的声音像炸雷，生产队长的他，将竹竿划破空气，呼呼作响。打不到人，就抽在树干上，整棵树猛地一抖，熟透的桑果哗啦啦坠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紫雨。

二哥在更高的枝头喊：“再往上！”枝条却越来越细，细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脐带。母亲闻声赶来，身子一软，倒在旁边的浅坑里。竹竿当啷落地，父亲慌了神。

我趁机滑下树，双脚踩到泥地，心里却悄悄埋下一粒种子：原来危险与自由，只隔一条晃动的枝桠。

二、火车与上海

1974年的乡村课堂上，我学到汉语拼音了，在徐家祠堂的破檐下，佐老师络腮胡上沾满粉笔灰，摇头晃脑：“b-p-m-f——”忽然压低嗓子，“A-B-C。”二十六个字母拼出另一个世界。

放学路上，我用树枝在泥地上写：S-H-A-N-G-H-A-I。写完又踩掉，像擦掉一条密道。

玩伴小六子说，上海是一座会发光的城。我们决定去爬火车。沪宁线上的下蜀站，铁轨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亮得像两条白蛇，火车一声怒吼，把两个孩子的胆子吹得粉碎。

我们灰溜溜潜回学校，躲在徐家祠堂。母亲举起竹鞭，却轻轻落下：“下次带你去真的上海。”

一年后，我真的站在外滩，堂哥小林领着我在大街上乱转。黄浦江的风灌进衣领，心里那粒种子啪地裂壳：世界可以被火车拉近，也能被胆子推开。

三、小林与日本

1983 年，堂哥小林在上海铁盒金厂拧了十二年螺丝。辞职那天，他感觉就像脱缰野马一样。多年以后，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了一句非常哲理的话：“这铁盒子装过咸菜，装过米饭，就是装不下我的命”。一句话像扳手，拧松我心里最后一颗螺丝。

三年后，堂哥小林揣着倾家荡产的一万八千元去了日本。他在东京成功创办了一家建筑公司，生意可谓风生水起。然而，背后所遭受的磨难却超乎常人想象。

在东京湾的施工现场，一根钢筋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脚背，那种剧痛，简直让人觉得生不如死。但即便如此，一次又一次，他都顽强地挺了过来。

我记得，堂哥在电话中淡淡地说：“小清，逃离并非是对故乡的背叛，而是将故乡折叠起来，放进自己的行囊，带着它继续闯荡。”

细细回想，后来我在跨国公司间频繁跳槽，堂哥的一言一行，就仿佛父亲当年挥动的竹竿。那看似无形的力量，却在潜移默化中鞭策着我，催促我不断在职业生涯中寻求突破。

四、职场“攀援”

从财经学院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化工部直属企业，而财务部的岗位轮换，完全是按照资历深浅来调配的，一个小青年想要出人头地，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为了时刻警醒自己，我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 Rankin，这个名字时刻提醒着我：必须跳出去，永远领先一步，不能被困在这看似一成不变的环境里。

自那之后，我在职场一路闯荡，兜兜转转，不知不觉间，竟稳稳当当地走过了整整28个年头：飞利浦的显像管、西门子的洗衣机、施乐的复印机、GE 的 CT、摩根大通的套利策略……每跳一次槽，更像当年爬桑树一样，在跨国企业枝杈间攀援雀跃，越高处枝越细，风险越大，视野越阔。

最累那一年，我梦见了老桑树把枝条伸进黄浦江，父亲在树下大喊：“小炮子，下来！” 我惊醒，发现自己握着奥迪的方向盘——去看看堂哥小林。

小林住在浦东汤臣别墅，他会做一手好日料。我问：“你还倔吗？”他笑：“现在我做减法了，放弃生意上的一切应酬，可心中那一盏灯还亮着，永不熄灭”

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母亲当年佯装昏厥的那一幕，母亲那一巧妙的计策，使我能迅速摆脱父亲挥舞着的那根来势汹汹的竹竿。

细细想来，人生的种种抉择又何尝不是这般呢？母亲用她的智慧，在不经意间教会了我，何时应当“以退为进”。

而堂哥小林的经历，又何尝不是对这一道理的生动诠释？他背井离乡奔赴日本闯荡，最终实现华丽转身，他的每一步，走的恰到好处。

五、桑果又紫了

2018 年夏天，我习惯了在办公室午睡半个小时。梦里，我在上海青浦买下了三间老瓦房，门前小河像极了南京烟墩村的。推窗见残荷，夜听鱼跃。

屋后，我种下一棵桑树，让它斜跨水面。风吹来，桑果摇落，砸进水里，像一封封迟到的回信。

我捡起一颗桑果，放入口中，一股酸涩在舌尖蔓延，我不禁眯起了双眼。心中恍然顿悟：从儿时爬树，到后来爬火车，再到年轻时不断跳槽，这一路的奔波辗转，不过是为了能回到最初的那根枝头，品尝一口尚未落的桑果。

恍惚之间，二哥，还有玩伴小六子，竟如幻影般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可他们一开口，那熟悉的乡音依旧浓烈，瞬间将我拉回到那段童年时光。

老桑树还在，老水塘还在。而老父亲已于一九九八年化作尘土，他的骂声被风吹散，我忽然明白：

父亲当年的竹竿，丈量的不是我的顽劣，而是勇气；

半生逃离的每一步，都在涂画回归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