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夏游台儿庄

毅览众山小

　　甲午八月，车出南京向北，第一站停在台儿庄城门下。暑气蒸腾的古城墙泛着赭红色，新漆的城楼飞檐挑起几缕浮云，像刚妆扮停当的戏子——若非城砖间嵌着的弹孔，几乎要忘却这胭脂色下结痂的旧创。

运河如青灰色缎带穿城而过。午后的光打在复建的徽派马头墙上，木雕窗棂的影子斜切过青石板路。行至清真寺，蓦然撞见半堵残墙：弹痕密如蜂巢，1938年春的硝烟早被雨水冲淡，唯有凹痕里新生的苔藓，替战死的六千英魂沁出永恒的绿意。

乘舟摇过月河，橹声惊起白鹭。船娘指点两岸酒旗招展的商铺：“这原是焦土啊……”话音未落，水面漂来盏荷花灯，烛火在波光里明明灭灭。登岸时暮色初合，灯笼次第点亮，流光在重建的雕梁间游走，将弹痕映成金箔般的装饰。忽然懂得，这满城精描细绘的繁华，原是给永眠地底的忠骨，披了件最体面的衣裳。

　　盛夏的台儿庄书画院，陈倩端坐如莲。纸扇铺在桌面上，左脚趾夹起羊毫，右足趾蘸墨轻旋——墨梅枝干便从她趾尖破雪而出。围观者屏息，看她足弓绷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如折翼者以足代翼，在命定的残缺里腾空起舞。

汗珠滚落宣纸，晕开淡灰的云翳。她蹙眉咬唇，足趾忽如灵蛇点水，数瓣朱砂梅倏然绽开。那点染的分明是血性与柔韧：六岁触电失双臂，却将十趾淬炼成通灵笔锋。水墨在她足尖驯服流淌，四十载光阴凝成《寒梅傲雪图》上嶙峋的骨。

画毕抬首，汗湿的鬓发贴住清瘦面颊，眼中光华却灼灼逼人。满室掌声雷动时，她双脚轻触画案，如倦鸟归巢。残躯端坐处，一枝寒梅正刺透命运的冻土——原来人间困厄，终可被十趾驯作笔底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