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踪溯影(九)

麦园

2016年6月8日

星期三

四姑娘山，藏名“石骨拉柔达”——大神山，不是一座山，而是四座山。

四座山，从西南往东北一字儿排开，像被时光按了高矮的姐妹。

大峰、二峰、三峰依着次序往上长，到了幺妹峰，忽然拔高，6247米的身子直插云霄，成了“蜀山皇后”——川西第二高。

四座山还有三条沟，那是四姑娘山的裙摆。从西到东，“川”字型排列，双桥沟、长坪沟、海子沟，各有各的风貌，各有各的风采。

　　 六月的长坪沟，是雪山与草甸的温柔对峙。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山影若隐若现。

清冽的晨风，裹挟着高海拔的寒气，混着松针的淡香，泥土的潮湿，阵阵袭人。

　　进入长坪沟，最先撞进眼帘的，是一溜马群。

数十匹马，有枣红马、青骢马、白龙马……栓在木栏边，甩着尾巴啃食脚下的草。

马夫们清闲地呆在一旁，见游客过来，慢悠悠地起身，“骑马不？到木骡子营地，省脚力。”

樟木寨河分裂了长坪沟，河东修建了木栈道，徒步；河西辟了一条马道，野味更足。

有人骑马进沟，马夫牵着，在泥路上前行。

　　徒步长坪沟，转过第一个弯，白墙金顶的喇嘛寺(斯古拉寺)，突然跳进眼帘。

经幡在晨光下翻飞，像无数片彩色的云朵。

殿角的铜铃被山风逗弄，“叮当、叮当……”一声追一声。

寺后的白塔静默如禅，金顶发出温润的光泽。

　　莽莽林海，绿荫如盖，将整条木栈道揽入怀中。

云杉和冷杉的枝桠在空中交织，搭成天然的拱廊。

针叶上还挂着昨夜的露珠，在晨光里闪烁如碎钻。

道边的野草、野花自在的生长，脱不尽的野性野趣。

　　栈道平缓宽敞，纹理里似乎还沁着晨露的湿润。

行走其间，仿佛潜入绿意盎然的深海，连呼吸都染上清洌的草木香气。

喧器在此失却了踪影，溪流的潺潺被林木揉碎成遥远的轻音乐。

偶尔有山雀掠过，啾啾几声，又隐入密林深处，只留下山谷里回荡的空灵之声。

　　唯一清晰的，是脚步与木板相触的轻响，和着登山杖咚咚的轻叩，但这声响很快也被绵厚的寂静吞没，如同石子投入深潭。

途中，或倚坐道边简朴的座凳，或干脆跌坐在布满苔衣的扶栏上，看光尘在绿荫里翩翩起舞。

倘若闭目凝神，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渐与森林的脉动同频——那是枝叶生长的微响，是露珠凝结的颤音。

　　空气里飘荡着叶尖与泥土的芬芳，深深吸入，恍若饮下整座森林酿造的琼浆。

每一次呼吸都成为与自然最深切的交融，胸膛间积郁的浊气被悄然置换。

偶有山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声音直拂心底。

“阿妈树”——一棵巨大的枯树，以殊然的姿态横卧大地。

三根主杆力竭干枯，像是母亲耗尽生命。可就在这死亡的躯干上，199株幼枝正勃发出新绿。

深褐色的枯枝与嫩绿的幼叶交织成生命的经纬，仿佛一位母亲在弥留之际，仍用脊梁为孩子们撑起一片天空。

最奇妙的是“阿妈树”三根枯枝的指向，分明指向双桥沟、海子沟、长坪沟。

枯木成了天然指路牌、导游图，为游人指引着四姑娘山的三大仙景。

　　巡山志愿者的身影，常年在山林间闪现，时而与树隙透下的光斑重合，时而隐没在转弯处，宛若两片深绿的树叶，顽强地守护着整座山的脉搏。

山风渐起，两位志愿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融入樟木寨河的水声里，成为长坪沟另一种永恒的背景音乐。

　　长坪沟的一切生灵，都是听着樟木寨河的水声长大的。

河水声昼夜不息，自幺妹峰冰川深处奔涌而出，或缓缓流淌如琤琤琮琮琵琶初弄，或急流汹涌如龙吟虎啸钟磬齐鸣。

　　樟木寨河，如一条银河在山谷间蜿蜒。

它的每一朵浪花，或撞上白石迸作碎玉，或漩涡千回如翡翠生辉。

若有飞鸟掠过水面，翅尖点起的水珠仿佛溅起了星星。

千百年来，樟木寨河滋养了长坪沟的生灵，滋养了世代相守的嘉绒藏民，也滋养了每一个过客的灵魂。

　　未见其瀑，先闻其声。在木栈道的冷杉林中穿行时，忽有碎玉之声破空而来，转过最后一个弯，虫虫脚瀑布便豁然悬于眼前。

其名甚奇，其形更妙。百十条水练从崖顶奔泻而下，在褐色的岩壁上分流又合拢，果真如巨型毛毛虫的百足，闪现晶亮的银光。

　　站在长坪沟的栈桥上，仿佛站于天地呼吸的缝隙之间。

脚下是樟木寨河的奔流。

清冽的雪水自幺妹峰而来，撞在卵石上迸作万千碎玉。

河水时分时合，时而如青罗般舒缓铺展，时而似白龙腾跃卷起霜雪。

拾眼即见雪山。

四姑娘山的峰峦在云岚间若隐若现。幺妹峰终年不化的雪顶，仿佛还带着昨夜的余梦。

偶有一丝阳光泄露，雪峰忽然变得锋利，每一道岩脊都割出清晰的光影。

　　伫立在栈桥之上，静静地凝望远处的雪山，似乎在等待流云掠过峰顶，似乎在等待阳光照耀金顶，似乎什么也不等待，只是发一会儿呆，任山风翻动衣襟，听雪水奔流的声音，最终把惊叹与眷恋都留在这桥头。

此刻忽然明白，这栈桥原是天地设下的镜框，而我们每个经过的人，都是这画中惊鸿一瞥的注脚。

　　栈道渐渐平缓，枯树滩，清澈的水面，像块翡翠，稳稳地托住雪山的倒影。

湖心的那些树木，原本是河流改道而枯死，宛如根雕，树皮剥落处露出象牙白的筋骨。

偶然发现，枯木的枝丫间竟有新绿的苔藓在蔓延——生命总在沉寂处悄然复苏。

长坪沟深处藏着一片燃烧的石头——红石阵。

它们或零散地静卧于雪溪中，或突兀地独立于草甸。

无论是温暖的铁锈红，抑或是炽烈的绛红，都是有灵性的，是活的，是亿万岁月的精魂。

　　红石，原是远古微生物——乔利橘色藻，在雪水的滋养下，分泌出的猩红素，呼吸着四姑娘山特有的纯净空气，将铁锰矿物质转化为生命的底色，在花岗岩上精心编织的绒毯。

红石阵道尽了天地间的奥秘。

最坚硬的花岗岩，也需最柔软的藻类来赋予色彩。

最恒久的石头，也依赖最易逝的流水来保持鲜亮。

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在这片巨幅绿绒毯上。

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宛如散落在草丛里的宝石，为这片绿色的世界增添了一片灵动与俏皮。

在高原的阳光下，坚韧顽强地绽放着属于自己的绚烂。

　　马道至木骡子，忽然失去了形状。

先前在林中穿梭的土路，到此豁然没入草甸，如溪流汇入海子，只留下满地的马蹄印散作星斗。

驮人、驮货的马儿在此卸下重负，打着响鼻去啃沾满露水的草尖，马尾巴的功能自是悠闲地驱赶着周边的蝇虫。

木骡子是马道的终点，牦牛却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它们披着黑袍，慢条斯理地啃食牧草，颈下铜铃叮咚，与溪水潺潺合奏。

偶尔抬头，温驯的黑眼睛映着雪光，比游人更先看见云朵掠过峰顶的刹那。

　　行至木骡子，仿若一脚迈进了尘世之外的隐秘仙境。

这方海拔3760米的高山草甸，被岁月温柔抚摸，静静躺在雪山的怀抱里。

草甸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绿色绒毯，青草肆意生长，每一片叶子都像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像是在低声诉说古老的故事。

　　樟木寨河清澈见底，蜿蜒而过，将草甸温柔地环抱。

河水欢快地流淌，永恒地演奏着一曲生命之歌。

远处，四姑娘山依次覆盖着皑皑白雪，仿佛是通往天空的神秘阶梯。

漫步在木骡子，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心灵找到了久违的宁静与归宿，所有的烦恼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