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在柳湖的波光里等你

南天一剑

七夕，在柳湖的波光里等你

文：林建南 图：琮苑/清枫逐梦

柳湖的晨雾尚未散尽，我独坐在青石凳上，看最后一颗星子溺死在渐蓝的天幕。湖水确乎是肥了，夏末的雨喂饱了它的腰身，此刻正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将岸边的垂柳一一对镜梳妆。莲花忽然绽开——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羞怯，而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大，仿佛赶赴一场千年之约，在我最无望的时刻，将粉白的信笺铺满整个湖心。

老人们说七夕必雨，因那是牛郎织女相拥的泪。可今晨偏是晴光潋滟，倒教人疑心鸟搭的鹊桥是否稳妥？秋风乍起，吹皱一池心事，荷叶翻飞处，恍若谁翠绿的裙裾在微微摇晃。“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此刻虽无流萤，却有比流萤更飘忽的念想，在胸腔里明明灭灭。

等待原是时光淬炼的苦役。成群结队的飞鸟，已尽数应征到天上搭桥去了，只留我独对这水光云影。湖面忽然跃起一尾红鲤，旋即没入幽深——恰似某些不敢浮出水面的念头，才冒尖便沉底。莲蓬低垂的模样，多像欲说还休的唇；柳枝拂水的姿态，俨然是谁纤柔的指尖在书写无形的情书。万物都在这个日子被赋予相思的喻体，连风穿过廊桥的呜咽，都似远古传来的叹息。

我想象你推开窗牖的模样。朝霞可曾染红你鬓边的碎发？晨露可曾沾湿你微蹙的眉尖？杜牧说“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而我们隔着的何止天阶？春城到柳城，相隔着是烟波浩渺的三千红尘，是岁月雕琢的万重关山。此刻的留安山上是否正飘着细雨？此刻的桃溪岸边是否浸湿着春梦？我想，那必不是雨，是从银河上溢出的思念：一滴叩击你的窗棂，一滴坠入我的湖心。

莲瓣忽然落下一片，小船似的在波心打转。这荷凋谢得未免太急，仿佛要把一生的美都在此刻燃尽。“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秦观的词句浮上心头时，竟带了几分残忍的意味——水会干涸，梦总会醒，而我们的佳期，终究系于鹊鸟脆弱的羽翼。不远处的柳城南山脚下，有几个孩童正在放飞纸鸢，那颤巍巍升空的蝴蝶，多像我不敢轻易说出口的誓言，在风里飘摇却固执地向上飞去。

日头渐渐高了，想象中的游船开始划破湖面的平静。静静的柳湖，每道水纹都像岁月的年轮，圈圈荡漾开去。我仿佛听见有轻微的笑声，猛回头，却只见空荡荡的玻璃桥禅定在水中间。多少次的错觉，织成希望的蛛网，又被现实的风吹破。白居易写“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其实思念何须恨？它本身已是甜蜜的刑罚，是灵魂自愿佩戴的镣铐。

忽有云朵遮住日光，湖面霎时暗绿如古铜镜。要下雨了吗？我伸手探向空中——却只接到一片飘落的柳叶。原来连天气都要欺哄痴心人。或许牛郎织女的泪早已化作我们看不见的蒸汽，弥漫在春城与柳城两地之间，呼吸间都是咸涩的潮湿。

蝉声忽然聒噪起来，撕破晨间的宁静。这些深藏地底数年的生命，竟选择在最炎热的季节纵声歌唱，像不像我们用尽力气在短暂相逢里倾吐积攒经年的情话？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却偏要在此刻清醒地痛着、等着、希望着。

日光在对面的南山上探出了头，我收拾好思绪，缓缓步出公园。就在这时，忽有雨点砸在额角——原来雨终究来了，迟到的如同某些永远赶不上的约定。回头望去，整湖莲花在雨中摇曳，恍若无数粉白的烛火，在烟水里明明灭灭地燃烧。

我知道你不会来了。但明年七夕，我大概还会来这柳湖边——等待本身何尝不是另一种相聚？在平行的时空里，我们永远坐在彼此的彼岸，共看一池萍碎，共听雨打荷叶，共数星坠平湖。若真如苏轼所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么相互牵挂的我们，也算在共享同一片波光潋滟了。

一幕阴影掠过，雨幕中的柳湖变成洇开的水墨画。我忽然明白：牛郎织女相隔的银河其实流淌在每个有情人的心里，而鹊桥，原是用一生的思念一根一根地搭成的。

2025年8月29日七夕节

于柳城柳湖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