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武夷山诗赏析》(132)钱惟演《怀旧居》

端章甫

　　怀旧居

钱惟演

武夷仙坛接里闾，琴堂水阁半凌虚。

竹林旧享铜盘食，门巷今容驷马车。

楚国大言登宋玉，汉家答诏用相如。

未知笳鼓归何日，空锁鳣庭春草疏。

武夷山的仙坛在暮霭中吞吐烟霞，钱惟演笔下的故园记忆如一枚深嵌于北宋政治肌理的文化铆钉，将道教科仪与士大夫浮沉熔铸为八行青铜铭文。当吴越王孙的铜盘食器遇见中原王朝的驷马轩车，当汉祀干鱼的薄奠化作枢密使笏板的暗影，那方琴堂水阁在“半凌虚”的悬置状态里，早为归宋降臣的精神漂泊写下谶语。武夷君传说中幔亭宴的虹桥犹在暮色里隐现，而诗人洛阳旧居的鳣庭春草已漫过历史阶墀——被贬汉东的钱惟演终是懂得，所有仙凡相接的幻梦，终将在帝国权力的碾轧下显露出荒凉底色。

“竹林旧享铜盘食”的鼎彝余温尚未散尽，枢密院门巷的驷马车辙已烙下新朝印痕。这组食器与车驾的意象对位，实则是身份蜕变的疼痛纪年：周礼“列鼎而食”的诸侯荣光被收束为汴京宫城的臣子恭肃，恰似武夷祭坛从汉家玉脯到宋廷香火的嬗变轨迹。魏晋竹林七贤的疏狂背影，在驷马金鞍的庙堂符号前碎作尘埃，唯有九曲溪水记得，这位西昆领袖的笔端始终洇着故国青瓷的釉色。

当颈联的楚汉辞赋在纸页间锵然作响，宋玉的《大言赋》与相如的《上林赋》化作两面照妖镜——镜中映着文学侍臣的尴尬宿命。钱惟演以华章铺就的仕途，终究绕不过“吴越余孽”的政治烙印，如同汉廷遣使祭祀武夷君，却只肯供奉干鱼的薄礼。那些精雕的骈句里蛰伏的，何止是讽谏君王的文士抱负？更是降臣渴求文化认同的无声嘶喊，在武夷三十六峰的岩壁间撞出千年回响。

尾联“空锁鳣庭春草疏”的荒芜图景，原是明道二年谪居汉东的预言。杨震讲堂鳣鱼坠落的祥瑞，在刘太后崩逝的政治飓风里化作谶纬。此刻武夷幔亭宴的仙乐忽变凄怆，闽越先民《人间可哀》的唱词穿透时空：“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谪居者的庭阶春草与仙化者的云山雾瘴，在帝国权力的祭坛上完成血盟。洛阳旧居锁住的何止是荒芜院落？更是所有文化嫁接者共同的疼痛基因，在驷马车轮与铜盘玉食的碰撞声里，永恒颤栗。

九曲溪的晨雾漫过幔亭峰时，汉祀坛的苔痕又深一寸。钱惟演用五十六字浇筑的故园挽歌，终在武夷丹霞与中原黄土的接缝处，长成一部文明融合的青铜简册——每道蚀刻的铭文里，都游动着未及仙化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