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父亲是个文化人,有点夸张。</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只上了三年私塾,略略相当于现在的初中生,放在现在算是没有文化的人,但国学基础和功底还是比较雄厚的,我这个高中生也无法和父亲比,在父亲那个年代,父亲还是算得上是个有文化的人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父亲三兄弟中,父亲的文化是最高的,在我们生产队,我父亲也是读书最多的,伯父和叔父都只粗略地认得一些字,除了伯父和叔父,全生产队父亲的同龄人中,也只有三、五人能粗略地认些字,正常的阅读都难,写个什么东西就无从谈起了。在我的记忆中,伯父叔父家需要“号字”的家什,都要拿到我家来,请我父亲帮忙完成。那时候因为穷,各家的东西都要写上自家的名号,防止互相搞乱或丢失,这个操作就叫做“号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不光是帮助伯叔两家号字,本生产队住得远些的王姓人家也会请父亲号字。简单的会拿到我家里来请我父亲号字,如一对箩筐两个撮箕。大的多的东西会请我父亲上门去号字,如八仙桌罗汉椅等。父亲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免费服务,从不收取酬劳。</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最爱看父亲“号碗”。号碗就是在碗底刻上主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我父亲叫张鹤轩,我家的碗底都有一个“轩”字。</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号碗是父亲的拿手好戏,父亲号出来的碗字迹清秀好看,颜色经久不退。我们生产队好多户的碗都是我父亲号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号碗是一项细致的技术活,首先用干布将碗擦拭干净,用毛笔在碗底写上名字,然后将一根专用的小钢钎竖在字上,用一个小锤子击打钢钎,在碗底凿出一个小点,这个力度要不大不小,大了会将碗凿破,小了又凿不出点来。就这样一点挨着一点,整个字就由“点”组成了,然后用布沾上浓浓的墨汁,用力在碗底涂擦,再用干布擦除墨汁,一个全由黑点点组成的字就呈现出来了,这种特殊的字特别好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一生号了很多碗,可惜随着岁月流逝,这些碗也都沉没在时光的尘埃里了。我家已经找不到一个父亲号过的碗,估计别人家也没有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号字并不是父亲的专利和专长,有些人家不图美观好看,认识些字的人也自己号字,同样不求美的人也会请这些三脚猫号字。号字对父亲来说,还只是一个弱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的强项还有很多,这些强项是别人旡法比拟和取代的,至少在我们附近那一片,五里八里是没有人能和父亲“争饭碗”的,在我们这个一亩三分地里,父亲是“独家经营”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的经营项目有——算阴阳,看风水,司仪,广理。说是经营、独家经营,只是说父亲在这些方面做得比较多,在业余服务这一块也没人和父亲争这个“市场”,但父亲并没有入专业之流,专业的阴阳风水先生的队伍,父亲还是走不进去的,父亲也不愿意走进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更乐意以业余的方式为乡亲邻里服务。哪家要选择个黄道吉日成婚,哪家要定个良辰吉时动土,都要来找我父亲算一算。兴许是父亲只是业余服务,从不收取费用,又兴许是父亲算得还比较靠谱,没有出过什么差错,来求父亲的人还比较多。父亲“作法”时,半闭着眼睛,举在胸前的右手五个指头捏来掐去,口中念念有词,真像在进行一场高深的演算。半袋烟的功夫,父亲的结论就出来了,父亲会用一张红纸将良辰吉日写好交给客人,防怕客人记错,客人总是点鞠躬,高高兴兴而去。下次家里有了事了,又会再来相求。好像父亲算得很准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晚年要教我算阴阳,可惜我当时“年轻气盛”,竟视作迷信,婉拒了父亲,现在想起来就后悔。父亲是不想他这门“手艺”失传,因为我的无知,还是失传了,父亲一定很失望。</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年轻时,还是一名好的司仪,我们当地叫“礼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礼生要有丰富的礼仪知识和国学民俗知识,熟悉婚丧嫁娶各个专项司仪程式的过程步骤,有什么规矩讲究,有什么特别注意和要求,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民俗民规和讲究,稍有不慎,就会出错,而一出错,当地的长辈和长老,就会抓住“辫子”,借机发难。所以,旧时的司仪比现时司仪更难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对于司仪这一套却是轻车熟路,驾轻就熟,干起来得心应手,亲朋好友家凡有个红白喜事,父亲当司仪都是不二的人选。特别是殡丧白喜事,步骤复杂,礼仪繁多,一般的二吊子是不敢轻意上场的,父亲都能轻松应对。后来年纪大一些以后,父亲着意培养大哥“接班”,我看到在好长一段时间内,大哥还要拉着父亲“陪考”,好多地方还要请教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姑母的女婿——我的表姐夫,读了一点书,初懂一点文墨,有人请他写祭文,当葬礼上的司仪,殊不知他就是个“半桶水”,甚或连半桶水也算不上,只是那时乡下人都文化低,他胡捏捏大部分人还是不能识破,他也就瞒天过海,图碗饭吃,捞点收入。即便这样,他还是有众多的搞不清,毕竟怕出问题,被人抓了砸了饭碗,就经常上我家来向我父亲讨教,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他和我父亲在一起交头接耳,父亲指指点点,表姐夫唯唯诺诺。后来表姐夫居然正经干起了丧葬司仪这个专行。而他的老师——我的父亲,却一直当个业余的,不收费用,这也证明了父亲是一个有操守的人,将自己的一点文化服务于乡邻,讲求心安理得,不图财利。</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还有一个强项——“广理”。广理是我们当地话,翻译成普通话是说理的意思。说起这个广理,还有些来头,它是一个历史的产物,在旧社会和新中国五、六十年代,随着经济的落后,社会机制和人类文明也跟着落后,社会的监督和文明的制约还不能覆盖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与人之间,家与家之间,群体与群体之间,产生了矛盾纠纷,不是由社会由法制来解决,而是由民间自行了断,请当地有德望的人或者能说会道的人来说理、评判、裁决,了结矛盾纠纷。这就滋生了一个畸形的行当——广理(说理)。这个行当在旧社会在我们当地有一个专用名称——“好佬”,也有叫“广理的”,“广理的”一般是指也能从事广理的业务但又达不到“好佬”级别的人。“好佬”顾名思义是做好事的人。其实好佬在我们当地并不是很受欢迎的人,因为好佬中一些人仗着一张巧嘴,油嘴滑舌,强词夺理,见利忘义,好逸恶劳,不负正业,所以大部分人都对好佬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相比之下,“广理的”因为低于好佬一个级别,也不专事好佬行当,名誉比好佬好了很多,一般都比较受欢迎。只要不是太大的矛盾纠纷,人们都愿意找“广理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父亲算得上半个“广理的”。</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忌惮“好佬”名声不好,又自觉自己远不够好佬级别,一般不愿意为人广理,父亲觉得广理是件难事,要深入调查矛盾纠纷的来龙去脉,要深入乡规民俗中搜寻要义宗旨,还要根据当事人的具体情况,确定广理的方式方法。所以,父亲一般不愿意广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亲广理,只在很少的范围内进行。这个小范围,就是亲戚之间,很要好的朋友之间,好朋友的朋友之间。确实没有办法推脱的人找来了,碍于情面,父亲就勉为其难的接下来。父亲说广理很难,一是说理,理要说到点子上,理要能服人,能让双方口服心服;二是道情,将情道深道透,以情感人,情深才能义重,有情的人最终不会冲动;三是劝和,劝人和为贵,伤则两害,和则双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广理的程序说起来好像简单,操作起来并不容易。我在比较小的时候,曾经跟随父亲参加过一次广理,那是自家亲戚——我的大堂姐家,堂姐和堂姐夫吵得死去活来,要死要活的。这场理真不好广,堂姐夫是个大队书记,人很能干,能说会道,还有一身功夫,还是个好厨师,杀猪捕鱼样样都会,能干的人自视清高。广理过程中,堂姐夫不服,与我父亲发生争执,声急气粗,好像自己理由十足,我父亲不急不躁,将堂姐夫的辩词一一驳击回去,最后是堂姐夫理屈词穷,无言以对,老实认错。还亲自下厨,备了一桌好饭莱,高高兴兴与父亲握手言和,老老实实与堂姐和好。后来,堂姐夫逢人就说广理我谁都不服,就服二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