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大哥

落霞不飞106722461

<p class="ql-block">  尽管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态,但接到大哥不幸离世的消息,我还是禁不住潸然泪下。</p> <p class="ql-block">  2025年8月20 日下午两点整,我在相隔故乡400公里的异地撰写剧本《沩山魂》。电脑刚刚打开,思路却纷繁杂乱,一种莫名的烦恼无端袭来。就在这个时候,弟弟打来电话,说大哥突然车祸,来不及抢救,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快不行了。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显示是下午2点。那一刻,我突然想起17年前,2008年中秋节前几天的一个上午,我在上课的时候,也是接到小弟的电话,说爸爸快不行了。父亲病重多时,我们几姊妹早已疲惫不堪,但我还是心急如焚地赶回老家,算是送了父亲最后一程,心理上或多或少有了些许安慰。但是这次,我却完全没有了心理准备,头一天我还和他电话联系,告诉他天气炎热,别去山里干重活,怕中暑;他也明确回复我说,没去山里,就在自家地里种菜。没想到第二天我们就阴阳相隔,咫尺天涯了。</p> <p class="ql-block">  我匆忙地收拾好行旅,租了一辆车,急切地赶回老家。一路上想哭,但是眼眶里没有眼泪;想喊,心里面却堵得发慌。我没想到这锥心之痛,竟如此不可承受,如此无法释怀。热心肠的司机发觉我的异样,小心地询问我;“干嘛花高价租车回家?”当我说出“我大哥不幸离世”时,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泪水不听使唤地奔涌而出。望着车窗外忽闪而过的道旁树,我心如刀绞一般,身体颤抖得几乎要摔倒下去。</p> <p class="ql-block">  回到老家,大哥已经装着好,灵车已经将他送到殡仪馆,并放入冷冻箱。那一夜,他将在冰冷的棺椁中漫漫熬过。</p><p class="ql-block"> 一行人忙完,松了口气。妹妹见我回来,远远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弟弟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面无表情地把事故的整个过程,详尽而细致地还原了出来。</p> <p class="ql-block">  听说木柴价不菲,大哥特意买了一辆三轮,跑去山里砍柴装柴,卖到附近工厂。一车柴大概可以赚到两三百元。大哥心动,暑气逼人的三伏天,别人在家休息,唯独他,偷偷地跑去砍柴卖。</p><p class="ql-block">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门砍柴。”邻居小周说。可就是这第一次,竟成了最后一次,竟成了永别!</p> <p class="ql-block">  这天中午,大哥装好车,发现刹车不好,向堂侄庆元借了一个扳手,大概自己调整了刹车;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在车尾巴吊了一根大木头,显然是想增加阻力,起到间接刹车的作用。</p><p class="ql-block"> 但是,还是出事了,车毁人亡。</p> <p class="ql-block">  “车并不是滚下山坡的,而是飞向山崖的。”二哥说,“因为地面上的草,车身压过的痕迹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车速有多快,不寒而栗。</p> <p class="ql-block">  我无法想象当时的情景,一个人驾着车,瞬间飞入山崖,其恐惧可想而知,而大哥仅仅为了赚那两三百块血汗钱,竟然把命都给搭进去了!</p> <p class="ql-block">  “太不值了!太愚忠了!”一个远房的婶子抹泪叹道,“女儿养大了,参加工作了;儿子也在南昌找到了工作,日子好过了,还这样玩命地卖苦力,还有什么大事要拼了命去做呀,不就是彬彬还没成家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呀,,这个道理他应该懂得呀!﹍﹍不值啊!唉!”</p> <p class="ql-block">  我站在一旁静静听着旁人的议论,眼睛蓄满了泪水。那一声长长的叹息,是带着一个旁人的心酸、遗憾、同情和悲伤,向活着的我们作无声的哭诉。</p> <p class="ql-block">  站在大哥的灵柩前,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只剩下四姊妹,一种钻心的孤单如潮水一样渐渐将我淹没,缓缓吞并,最后剿杀。</p> <p class="ql-block">  小弟说,大哥苦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巴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这话我信,真的信。</p> <p class="ql-block">  就在车祸当天,他带了一包方便面当午餐,当消防人员从山谷里捞起他来时,那包方便面依旧瘪瘪地揣在口袋里,压成了碎渣。原来他是舍不得吃那包廉价的方便面,想把柴运回后,回家吃头一天留下的剩饭剩菜。</p> <p class="ql-block">  妹妹哭诉道:“大哥临死都想着儿子女儿,情愿做个饿死鬼,也舍不得那一包三块钱的方便面,多叫人心寒哪!”</p> <p class="ql-block">  我眼前一直闪现着那袋方便面,它就像大哥三轮车上那一车沉甸甸的柴火,压在我心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p> <p class="ql-block">  大哥疼爱自己孩子几乎家喻户晓。妹妹说,前年她带着两个孩子从宜丰回来铜鼓,刚到楼下就遇见了大哥,他手里提着一大袋新鲜的枣子。妹妹打趣说今日大哥怎么大方起来,舍得买枣子吃了。大哥黝黑的脸膛泛起一层羞涩和专注,轻声说道:</p><p class="ql-block"> “陈芳从德国回来,说想吃枣﹍﹍”</p><p class="ql-block"> 他旁边的外甥和外甥女,眼巴巴地瞅着那袋枣子,眼睛一直盯着大舅,妹妹本以为他会从袋子里抓一把枣子给自己的亲外甥和外甥女,没想到大哥紧紧护住袋子,一个也没掏出来,只是喃喃自语:“芳芳要吃的﹍﹍”</p> <p class="ql-block">  妹妹说起此事,心里自然有些委屈,都说外甥是舅舅的心头肉,大哥却并不把难得回来的他们视为外甥,他胸中那腔滚烫的温情,一股脑儿地泼向了女儿陈芳一人身上。</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想,那枣子鲜红亮艳,芳香四溢,却又值几个钱?!可是在他粗糙的手掌中,是给女儿芳芳满满的父爱,何其珍贵!他连一瓶水都舍不得买来解渴的人,却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了自己两个儿女!</p> <p class="ql-block">  靠着大哥风吹日晒,在山上斫竹砍木赚来的钱,让女儿芳芳从小学一路攀爬,读高中,念大学,最终竟送了她海外留学。大哥就是一座移动的穷山,将所有的力气与血肉碾作钱币,全部垒砌在陈芳读书的路上!</p> <p class="ql-block">  本以为可以歇下来,享受儿女们带来的绕膝之欢,没想到昊天不仁,何其残忍,夺他性命!</p> <p class="ql-block">  大哥这一辈子,过得太苦,太苦了。或许正如妹妹所说,大哥是想回天堂了,那里没有困苦,没有艰辛,更没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悲愁。</p> <p class="ql-block">  出事的第二天下午,妹妹帮着大嫂收拾大哥遗物,衣服鞋子装了满满五大尼龙丝袋,全是破烂得令人心碎的衣物,只要用手轻轻一扯,破旧的衣服便发出刺耳的炸裂声。妹妹提了一件,又一件,无一例外都是如此,抖落出的除了灰尘,似乎还有大哥身上幽幽的汗味儿,在昏暗破败的房间里,弥散着大哥的血泪——这些衣衫,褴褛得连街头乞丐怕是也要嫌弃,大哥却把它们当宝贝,不舍得丢掉任何一件!</p><p class="ql-block"> 大嫂说,他有新衣服,可就是舍不得穿。</p> <p class="ql-block">  化财的那天傍晚,五大尼龙丝带衣物密集地堆积在一起,每一件衣衫的破洞如同一双双睁开的眼睛,无声地看着这个热闹而繁华的世界。我蹲在地上看那焚烧的几大袋衣裤,火焰贪婪地舔舐那些破洞遍布的衣裤,发出微微的噼啪声,如同大哥在山中伐木斫竹时疲倦的喘息,心中更觉悲凉。再看那跳跃的火光,我似乎又看见大哥哥那沉默而佝偻的背影在浓烟中闪现;定睛一看,却又消散得无影无踪。</p> <p class="ql-block">  妹妹的哭声直到化财结束,才抽噎着止声。这样的痛,旁人无法企及,我们手足之间却能感同身受。母亲走得早,大哥初中没读完便辍学在家劳作,幼年的妹妹趴在大哥瘦弱的背上,下田栽禾,上山砍树;土里种菜,山头挖笋﹍﹍他把妹妹稳稳地、轻轻地安放在背上,虽然步履趔趄,妹妹却能听到他均匀的喘息,起伏的心跳。那时候,大哥是我们几姊妹唯一的避风港。</p> <p class="ql-block">  “山风穿过林间呼呼作响,大哥整日背着我干农活,有时候我饿了会大哭,他从没有大声呵斥过﹍﹍我伏在他背上,虽没有母亲的温柔气息,但同样踏实安稳。”妹妹说,“日子虽然如黄连汤药浸满苦涩,大哥总是嘴角挂着笑意。”</p> <p class="ql-block">  那几年,我们姊妹五人相依为命,有时候饭都没得吃,但大哥总能想办法让我们吃到粮食。现在回想起来,还记得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便是:“上不了松树上栗树,还能饿死我们几姊妹不成?!”</p> <p class="ql-block">  他喜欢在我们哭的时候笑,直到我们破涕为笑了,他才收起笑脸;哪怕是在母亲去世后最艰苦的那几年,他也会强作欢颜,从不给我们一丝丝的不堪。那笑,如同粗糙的石砾磨出的印痕,沉默而坚韧,淡然而安定。</p> <p class="ql-block">  如今大哥突然没了,我们四姊妹的悲痛无处诉说,无处安放,只能在心底深处奔流冲撞。大哥太残忍!把这没完没了的思念留给我们,让我们在凡间承受着无休无止的悲伤。都说兄弟如手足,我们五姊妹在少年时候风雨同舟,五个人就如同五个手指头,断了任何一个指头都说切肤之痛,锥心之恨。天!要是可以替代,我愿挺身而出,换取大哥的一生平安!</p> <p class="ql-block">  大哥出事后,需要一张遗像作为永久的纪念,可是翻遍了手机相册,里面全是老婆儿女的相片,竟然没有一张是自己的,我们只好在他的身份证上截取一张出来。我看他年轻时的头像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脸型有棱有角,眼神刚毅果敢,比一般人都要长得魁梧有力。可是现在他躺在棺椁中,满身伤痕,一脸污血,不成人样,天哪,叫我们活着的人如何走完余生?!</p> <p class="ql-block">  大哥下葬后的第二天,我们在他事故地河道的淤泥里,找到了他那个苹果15的手机。那是他身上最值钱的器物,也是侄子送给他60岁的生日礼物。我记得他生日那天,不停地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又放进口袋。我看他总是在我面前掏来掏去,笑话他:“大哥,鸟枪换炮了?”他见我这么一问,实在憋不住了,对我说:“老三,你看我也用上彬彬给我买的苹果了,都说了叫他别买,他就是不听话,乱花钱。嘿嘿﹍﹍”</p> <p class="ql-block">  那样子该有多得意,我一直记忆犹新。在他心中,那是儿子给他的无价之宝啊。他的尊严,他的虚荣,他的地位,他的价值,全部浓缩在那个苹果手机里面。</p> <p class="ql-block">  侄子找到手机时,电量已耗尽,屏幕也已压碎。侄子担心他手机里银行卡余额被人盗取,更担心他做了工还有没结清的工钱,便充电打开手机银行,上面一行一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的进账,全是他上山砍竹斫木赚取的血汗钱,且一分未取;而出账则是几年前一笔一笔汇给女儿芳芳赴德国留学的学费﹍﹍</p> <p class="ql-block">  人到中年,总要面对死亡与离别,这本习以为常,但大哥以这样的方式与他的亲人告别人生,我们姊妹心里留有太多的痛,太多的不舍,太多的遗憾。前段时间,我一直想叫我们五姊妹一起吃个饭,聚一聚,拉拉家常。可是妹妹一直忙,一直不曾回家,吃饭的事也就耽搁了。七月底我从外地回来,在街上遇见大哥,又说起吃饭的事,而且当大哥的面打电话给妹妹,要她带两个孩子回家,妹妹依然忙,依然拒绝。我心里一直遗憾着,没想到这个遗憾会成为我心中永远的痛,且伴随我的余生!</p> <p class="ql-block">  妹妹回来哭诉道:“要知道大哥会出事,我再忙也会回家,几姊妹一起吃个饭﹍﹍”</p> <p class="ql-block">  生命真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行,大哥被命运磨碎了筋骨,在岁月里碾作了尘埃,何其悲凉啊。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每个人都在认真地活着,或卑微,或倔强,或寂静,或呐喊。姿态万千,路径各异。我们都在自己生命的境遇里活成属于自己的章节,或行云流水,或跌宕起伏,或一马平川,或排山倒海﹍﹍可不管以何种方式行走,我们总归是一粒尘埃,在人世间留给亲人无尽的哀思。</p> <p class="ql-block">  如此,我们还是沧海一粟地活着,为大哥,为家人,为自己。</p> <p class="ql-block">  大哥,一路走好!愿你的灵魂在大沩山脚下得以永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