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长安星客》（33）

半瓶矿泉水

第33章：尘埃落定

天牢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关闭，锈蚀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呜咽。李承乾的哭喊被骤然隔绝在斑驳的石壁之后，像是被困在陶瓮中的蚊蚋，渐渐模糊成断续的嗡嗡杂音，最终被吞噬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墨渊站在石阶顶端，玄色衣袍的下摆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织金暗纹在渐明的天光中若隐若现。衣袍上深褐色的血渍早已凝固，结成硬块，散发着铁锈与硝烟混合的刺鼻气味。

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薄雾如纱笼罩着皇城，瓦当上的露珠折射出微弱光彩。

“圣人，都安排妥了。”秦怀玉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铁甲鳞片上凝结着暗红色的血珠。那些血珠顺着铠甲纹路缓缓滚落，一滴接一滴砸在青石板上，绽开成细碎的水花。他的左手紧紧按在佩刀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死士头领招了，供出长孙无忌的心腹王纥。人已经拿下，正在大理寺拷问。”

墨渊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宫墙下忙碌的禁军。士兵们两人一组抬着盖白布的担架，麻布下凸显出人体的轮廓。一阵风吹过，某副担架边缘垂下一只苍白的手，指尖还死死攥着染血的衣角，指甲缝里塞满了暗红色的凝血。

昨夜的宫宴，最终以十七具尸体、三十余重伤的代价落幕。

“陛下呢？”他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在御书房，召了房相和魏大人议事。”秦怀玉压低声音，眼角余光扫过四周。晨光在他年轻而疲惫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老臣们都在宫外候着，估摸着是要议新储君的事。”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墨渊被晨光照亮的侧脸，“圣人觉得，三公主有几分胜算？”

墨渊抬头望向紫微宫的方向，层层叠叠的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鸱吻的轮廓仿佛随时要腾空而去。芯片无声调出李明月近半年的政绩数据：新学推广覆盖十二州，试验田亩产突破千斤，盐铁新法为国库增收三成……这些数字在视网膜投射的光幕上流转，最终定格在“百姓满意度82%”的鲜红字样上。

“不是胜算。”他收回目光，玄色衣袖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是必然。”

秦怀玉愣了愣，随即咧开干裂的嘴唇笑起来，铠甲随着他的笑声发出哐当脆响：“圣人说得是！末将这就去点兵，看谁敢再蹦跶！”他转身时披风扬起，露出腰间佩刀上深深的砍痕。

墨渊注视着这个年轻将领雷厉风行的背影，忽然想起半年前初遇时的场景。那时秦怀玉仰望着悬浮空中的自己，眼中交织着敬畏与怀疑，握刀的手微微发抖。不过一百八十个日夜，那个需要仰望“仙法”的少年，已经能与他并肩筹划战局，甲胄上沾着真实敌人的鲜血。

宫道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珍珠轻叩玉磬。

李明月提着裙摆走来，青布襦裙的袖口还沾着干涸的血痕，深浅不一的褐色在布料上晕开成诡异的图案。她昨夜未及更衣，鬓边的珍珠钗歪斜着，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却难掩眼底的清明。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在身后石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刚从父皇那里来？”墨渊问，注意到她眼下的淡青阴影。

“嗯，”李明月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钗头的珍珠，那珍珠表面已经出现了细微的刮痕，“父皇让我暂代监国，处理太子余党。”她抬头时，晨光恰好落在眼底，映出些微疲惫，“王纥招了，说长孙无忌早就知道太子的计划，还送了他三十名死士。”

“证据呢？”墨渊的声音依然平静。

“死士的腰牌上有长孙府的印记，王纥也画了供状。”李明月的声音沉下来，像浸透了冷水的绢帛，“可父皇……好像不太想深究。”

墨渊并不意外。李世民对长孙无忌的容忍，一半是念及长孙皇后的情分，一半是忌惮关陇门阀盘根错节的势力。他轻触腕间手环，调出全息投影。昨夜长孙无忌在大殿上怒斥太子、夸赞公主的画面在空气中浮动，光影里的老人面容恳切，皱纹里都填满了忧国忧民的焦虑。但芯片放大后的影像显示，他说话时右手小指在轻微颤抖——这是说谎的生理特征。

“不急。”墨渊关闭投影，光影瞬间消散在空气中，“他的尾巴，迟早会露出来。”

李明月望着他沉静的侧脸，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在晨光中柔和如春水：“你好像什么都算好了。”

“数据不会骗人。”墨渊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昨夜在城楼，算准了禁军会倒戈。”

提及城楼，李明月的脸颊微微发烫。她还记得他挡在身前时，衣袍带起的风里混着淡淡的硝烟味，还有那句“伤她者，死”——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战场为之一静。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动真怒，冰冷的杀意里，竟藏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那是你教我的兵法。”她转移话题，用绣鞋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那石子滚进草丛消失不见，“你说过，军心向背才是胜负关键。”

两人沿着宫道慢慢走，晨雾在脚边流转，像未散的硝烟，带着火油和血腥的淡淡气味。经过御花园时，李明月忽然停在一株老槐树前，树干上嵌着半片箭羽——昨夜死士射箭时钉上去的，箭杆已经折断，唯有铁制的箭簇还深深埋在树心里。

“你早知道太子会反？”她问，指尖轻轻抚过箭羽的棱面，粗糙的触感让她微微蹙眉。

“数据推算的结果。”墨渊重复道，“他的敌意指数从三个月前的68%，升到了宫宴前的97%。”

李明月转过头，晨光穿过她的发隙，在鼻尖投下细碎的阴影：“你的‘数据’，比父皇的眼线还准。”她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拔下他肩头的一片槐叶，叶片边缘已经泛黄，“这个，也算在数据里吗？”

墨渊的芯片突然提示：“公主心率115次/分，呼吸频率22次/分，情绪：愉悦，夹杂羞涩。”他看着她眼里跳动的光，第一次没有调用任何数据，只是摇了摇头。

李明月笑得更欢了，像偷到糖的孩子，转身跑向格物堂的方向，裙摆扫过沾满露水的草丛，惊起几只晨鸟。鸟儿扑棱棱飞向天空，羽毛在晨光中闪着微光。

墨渊望着她的背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环——那里还存着昨夜她在城楼发信号的画面，烟花在她身后炸开时，她眼里的光比星辰还亮。

午时的朝堂上，阳光透过高窗洒进大殿，在金砖地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李世民的目光扫过阶下的百官，御座前的紫檀木案几上摆着两份奏折：一份是长孙无忌领衔的世家大臣所书，力推年仅七岁的皇子李佑；另一份是房玄龄、魏征等老臣联名，恳请立三公主李明月为储。

“诸位爱卿，”李世民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太子谋逆已被废黜，新储之事关系国本，都说说吧。”

长孙无忌第一个出列，花白的胡须在深紫色朝服前飘动：“陛下，李佑皇子虽年幼，却是嫡子，立他为储，可安世家之心，保大唐安稳。”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墨渊，目光如鹰隼，“若立公主，恐引外姓干政，坏了祖宗规矩。”

“长孙大人此言差矣！”魏征拄着拐杖出列，苍老的声音却掷地有声，“三公主平定宫变有功，推广新学、体恤民生，百姓无不称颂！再说，祖宗规矩也非一成不变，当年高祖起义，不也打破了隋朝旧制吗？”

百官立刻分成两派，争论声像潮水般涌向御座。李世民沉默地听着，手指在两份奏折上轻轻敲击，目光时不时落在站在角落的墨渊身上。那个穿着玄色异域服饰的男子静立如松，仿佛喧嚣朝堂中的一座孤岛。

“墨圣人，”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朝堂的喧嚣，“你怎么看？”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墨渊身上。长孙无忌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倒要看看，这个外乡人敢不敢公然挑战礼法。

墨渊上前一步，玄色衣袍在肃杀的朝堂上格外醒目。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轻触手环，调出全息投影。光幕上浮现出两组数据：左侧是李明月推行新政的各州政绩，右侧是李佑封地的民怨记录，对比鲜明如昼夜。

“公主执政，百姓满意度82%，李佑皇子仅31%。”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数据不会说谎。”

长孙无忌脸色骤变，手指微微发抖：“你……你这是妖术惑众！”

“是不是妖术，”墨渊看向李世民，目光坦然，“陛下可派御史巡查各州，核实数据。”

李世民看着光幕上的数字，又看了看阶下挺直脊背的女儿，忽然笑了：“不必查了。朕相信月儿，也相信墨圣人的数据。”他拿起朱笔，在房玄龄的奏折上重重一勾，朱砂如血，“传朕旨意，立三公主李明月为皇太女，总揽朝政！”

朝堂上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陛下圣明”。长孙无忌僵在原地，脸色白得像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滴血珠悄然滴落在金砖地上。

退朝后，李明月在偏殿召见墨渊。侍女刚沏上的庐山云雾茶还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茶香交织在一起。

“谢谢你。”她轻声说，指尖在青瓷茶盏边缘画着圈，釉面光滑微凉。

“是你自己的政绩赢来的。”墨渊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数据只是佐证。”

李明月抬起头，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像敷了层金粉：“那你愿意……陪我走下去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陪我一起，让大唐变得更好。”

墨渊的芯片突然陷入0.5秒的卡顿，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他看着她眼里的光，那光比城楼的烟花、比朝堂的光幕都要明亮，带着某种数据无法解析的温度。

“我会帮你。”他说，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辅佐”的承诺。

李明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她拿起案上的一份奏折，纸页微微发黄：“那我们先从这个开始？”奏折上是新学扩招的计划，墨迹尚未全干。

墨渊凑近去看，两人的衣袖不经意间碰到一起，丝绸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响起，带着夏初的燥热，也带着某种悄然生长的希望。

而在长孙府的密室里，烛火摇曳不定。长孙无忌正将王纥的供状扔进火盆，火苗猛地蹿高，舔舐着纸页，将“长孙无忌”四个字烧成灰烬。跳动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看来，得让地脉的事，提前了。”他对暗影中的人说，声音冷得像冰，“通知西域的术士，准备动手。”

暗影中的人领命而去，密室里只剩下火苗噼啪的轻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暮色降临时，墨渊走出皇宫，看到苏绾正站在格物堂门口等他。少女手里捧着一卷算学手稿，素色的襦裙在晚风中轻轻摆动，裙角绣着的淡紫色小花若隐若现。

“先生，”她递过手稿，脸颊微红，“这是我按您说的，算出的连弩车改良数据。”

墨渊接过手稿，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演算步骤清晰明了。他抬头时，正好撞见她躲闪的目光，像受惊的鹿。

“做得很好。”他说，注意到她指尖的墨渍。

苏绾的脸颊更红了，低声道：“那……那学生先告退了。”转身时，裙角不小心勾到门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墨渊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臂。少女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几乎是跑着离开的，发间的木簪都歪了，几缕青丝散落在颈间。

墨渊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稿上娟秀的字迹，忽然想起李明月在朝堂上挺直的脊背。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子，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追逐着知识与光明。

夜风穿过国子监的回廊，带来试验田新稻的清香。墨渊站在格物堂的窗前，望着天边的弦月，手环突然弹出李淳风发来的消息，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地脉异动。”

他的眸光沉了下去。看来，长孙无忌不会善罢甘休。这场关于新旧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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