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丽自述（连载）：我“站”起来了 第一章 6~7节

安先生

6. 失去的左臂 可怕的幻觉

车祸后的我

“任何事情都应该往最坏处打算，往最好的方向努力去做。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才不会太失望和痛苦。” 姑父的这句话，我时刻记在心里，把我的伤势想到了最坏。然而，我所能想到的最坏也就是：顶多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也许腿上还会留下些疤痕，或者也就是出院后一段时间还要拄拐，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挺过了二十多天的危险期，但连日不间断的输液用药使我的身体开始浮肿。护士每一次给我吊瓶试针七八次，往往还是找不到静脉。过了两天，护士征得医生的同意，二十四小时的连续输液有了间歇，我右手臂的压力得到了短时间的缓解。

然而不知为什么，一旦吊滴停止片刻，我的手就会被家人们紧紧握住，不许我乱动。更让我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那样紧张，每当我无意识地用右手挪动被角，他们就会立刻告诫我手不能乱动，理由千篇一律，细菌容易造成伤口感染。这反倒使我更想打开被角，看看自己总也伸不出的左臂。然而，家人一刻也不离开的贴身看护，使我一次机会也没有。

一天，姐姐去卫生间，姐夫到医生办公室寻问病情，我期待已久的机会来了，我用浮肿的右手轻轻揭开棉被，只见左肩仅剩不到十公分，包扎创伤的白纱布上满是斑斑血迹。我的左臂不见了！我的左臂呢？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我拼命哭泣，叫喊着……

姐姐和姐夫听到我的哭声，匆匆跑进来，他们明白我发现了自己的伤势。姐夫责怪姐姐不该离开，姐姐哭了。我更加疯狂地哭叫着：姐，姐夫，你们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的手明明有感觉，明明是在肩上，为什么会这样？……无论我如何责问叫喊，姐姐、姐夫都沉默着。

我的哭喊声引来了医生和护士，他们走到我的床前，轻轻地对我说：谢芳丽，你不是一直都很坚强吗？今天怎么了？

你们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的手明明有感觉，为什么会这样？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医生的话语里，希望他们告诉我这不是事实。

你一直都是很坚强的女孩，不是吗？医生劝慰着。

我不要坚强，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疯狂地哭喊着、乞求着医生能给我一个否定的答案。

你冷静点，我告诉你，这是真的，这对你来说的确是个很难接受的事实。医生终于不情愿地说出了可怕的事实。

不……不……不会的……不会的……我的手明明有感觉的，你们骗我……我语无伦次地哭诉着。

你的感觉只是一种幻觉，这是每一位截肢患者所必须承受的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截肢以后，会产生一种叫神经性幻觉，总是感觉截去肢体仍然存在。医生向我解释着。

医生的实告，使我不再有幻想。我的心彻底地死了，所有的坚强和勇气都被抛到了不属于我的世界里。我只是拼命地哭……

姐姐被医生叫进了办公室。十几分种后，姐姐回来了，我仍在哭泣。姐姐告诉我， y 医生说我的手以后还可以接上。其实，医生的所指是能接上假肢，而当时我却以为是真正的手。幼稚无知的我，自以为是，误解了医生安慰我的话……

自从我知道自己失去了左臂，除内心深处和肉体上可以感觉得到的痛，使我更加痛苦的是无法掌控和支配自己身体的意识。我的手好像被什么东西禁锢着，五指弯曲，总也伸不开合不拢。我的腿总觉得有千斤重的东西压在上面：医生，我的腿为什么这么累？每次医生换药，我总是对医生重复着这句问话。伤的这么重，能不累吗？医生也总是这样回答我。

为什么我总觉得腿被悬在半空中不着地一样，而且怎么也动不了，医生您帮帮我把腿放平好吗？让我舒服些……要是能动，你就可以走了，现在正在治疗。医生说。

那您帮我把腿放平，总是弯着，太累了。我用商量的口吻请求着。好吧！我帮你放平。医生说着不知用什么东西垫在我的臀部，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真的感觉到腿弯曲了，觉得长久以来的疲劳终于放松了。

然而，无时无刻的抽搐，还是照旧好像把我浑身的筋从脚趾挑起再抽到头顶，发出阵阵钻心的疼痛，使我感到窒息。那些日子，我总是做着同样重复的梦：自己穿着白色的衣裙，在校园绿色草坪上自由地奔跑、跳跃；然而，每当我正无比快乐兴奋时，就会一下子重重摔倒在地，疼痛难忍……于是，我一次次地被惊醒。醒来的时候，总又感觉到腿上像似有千斤的石头重压在上面，难以挪动。同时，我的情绪就会被一种浓重的孤独和寂寞感所侵袭，久久地无法排解……





7、大年初一 大哥给我带来一本书

来看望我的学校领导们

大年初一，我还处于危险期。所有的家庭都在团聚，而我却只能躺在医院里，忍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和折磨，心情因此更加低落、更加烦躁。回想以往，每年春节，我都和父母一起过，而今天却回不了家，还拖累姐姐也不能回家过年……

年三十那天，学校派范老师作代表来看望我。这些天里，学校的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老师都曾到病房来看望我，夸赞我在学校时的优秀，鼓励我做生活的强者，并为我买来许多营养品。范老师是我最尊敬、对我最好的老师。他说，全校师生对我的不幸都深感痛惜和伤心。最令人感动的是我的物理老师，他在学校是一位出了名的古怪人，从来不会因为什么而悲伤。可车祸那天，他专程赶到医院看望我，一直到我做完手术，才流着眼泪回到学校。

范老师坐在我的床边，不停地向医生护士讲述我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痛心地说：为什么不幸偏偏发生在这么优秀的学生身上？范老师告诉我，全校师生都在关心我，很多人都想来看望我，但由于我还处于危险期，只能让他做代表来问我好。听着范老师的叙述，我感到很安慰，也很快乐。因为我在别人眼里仍是那样优秀，所以我很快乐。

大年初一早晨，我刚醒来，护士为我送来了饺子，我却怎么也不想吃，在姐姐的强迫下，我只吃了一个饺子。一方面是由于身体上的疼痛，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失落，我无以慰藉地注视着窗外。不知过了多久，骨科主任刘医师出现在病房里。值班护士说，刘主任是专程来给我们这些不能回家过年的病号拜年的。

刘主任带着微笑，走到我床前，用手轻轻地拧了拧我的鼻子说：小姑娘，新年好！怎么样，我特意来给你拜年和换药。看来，你心情不是太好，我们可以聊聊吗？……新年好!刘主任。我勉强地回答。尽管我不快乐，但仍然希望自己的微笑能掩盖内心的阴郁。因为，我真的很为刘主任的尽职尽责和细心关怀所感动。

刘主任坐了下来，和我聊了很多，给我讲述保尔、张海迪、海伦·凯特的事迹，以及他（她）们对生命的看法和对理想的追求。刘主任真诚的开导和循循善诱的劝慰使我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他看到笑容重新恢复在我的脸上，开始检查伤口，为我换药。刘主任走了，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不一会，门被重新推开，原来是刚从学校回来的大哥，他为我带来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为我翻开扉页，我看见上面写着：小妹，生活就是永无止息的战斗、战斗、再战斗……；接着，大哥又给我朗读起书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关于生命价值的那段经典独白：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

大哥的朗读在继续。我的思绪随着大哥富有感情的朗诵进入了保尔的世界，脑海中不断涌现保尔与命运抗争、不屈不挠的形象；我仿佛能触摸到保尔为实现理想奋斗不止的坚强意志，我的毅力也似乎在大哥的朗诵声中逐渐地增强…… 不知为什么，忽然，大哥停止了朗读，说是为了让我休息一下。不经意间，他轻声地问我：小妹，假如你和保尔一样全身瘫痪，遍体鳞伤，你会和保尔一样选择生存吗？

我愣了愣，以为大哥问的只是一个与我无关的话题，便没有多加思考，随口回答大哥：不知道，也许我不会再活下去，那样会给许多人带来痛苦和烦恼。大哥的眼神里显出了失望与不安：唉，小妹你真没用。当时，我并不知道大哥是在考验我，是否能够接受伤残的现实。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那可怕的“假如”会与我有关。我只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只是受了点伤而已，而所有人都对我说：我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