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 仙

叶桦

图文/叶桦

　　凤仙花，一名指甲花，其形色之艳、习性之奇，颇具玩味。此花不择良莬，常生于篱落墙角，而姿态纷披烂漫，色彩灼灼照眼，似村姑之泼辣，亦似隐士之放达，别具一番野趣与生机。

凤仙花其形精巧而奇特。单朵花生于叶腋，侧看宛如飞凤昂首，故得“凤仙”之美名。花瓣五枚，大小错落：上瓣如旗，迎风招展；侧瓣如翼，轻拢微张；下瓣如舟，承托花芯。最妙者，花后有一细长而内弯的距，形似凤尾，内藏蜜露，专候蜂蝶来探。花朵或单生或数朵簇聚，开时团团累累，掩映于翠叶之间，颇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画意。

凤仙花色丰富，堪称花中翘楚。常见者有朱红、紫红、粉白诸色，深浓浅淡，各具风姿。红者如霞染胭脂，白者似雪凝玉屑，复有淡粉、橙红、紫堇乃至复色品种，可谓五彩斑斓。其花瓣质地柔薄如绡，日光穿透时更显晶莹剔透。古人取绛红之花捣碎染指甲，故有“指甲花”之俗名，至今犹见小儿女戏为之，添一段民间生活之趣。

凤仙花生长特性尤为强健 ，为一年生草本，不择土壤，耐瘠薄干旱，于屋角石隙皆可蓬勃而生。茎肥厚多汁，节部膨大，叶互生，披针形而有锐齿。花果并生，蒴果纺锤形，成熟时稍触即裂，卷弹射出种子，故英文名“Touch-me-not”颇得其实。此一机巧，尽显自然演化之智：不借风力不托鸟兽，而以自身迸发力播衍后代，可谓寸劲千钧。

更值得深思者，乃凤仙花所寓含之美感与生命象征。其花盛放于炎夏，当众芳畏暑敛迹之时，独携灼灼之色点染人间，足见生命之顽强与热情。然其单朵花期甚短，晨开午妍暮即萎落，似有意昭示荣悴瞬息之理。然花谢果成，新蕾续发，生生不息，故整体花期反长延至秋深。此中涵蕴“刹那即永恒”之哲思：个体虽暂，种族恒存；娇柔如花，亦怀迸射传播之雄力。

观凤仙一世，自种子萌发，至枝繁叶茂，至花开似锦，终果裂籽散，无一不充满张力与美感。它不似牡丹之富贵需人培护，亦不似幽兰独居深谷，而是坦然生于人间烟火处，染女童指甲，逗孩童触玩，入诗人画幅，以其绚烂短暂之生，演绎平凡物种之辉煌。试想暑日傍晚，见篱畔凤仙迎风颤朵，朱英摇摇欲坠，焉能不感天地生物之奇、造化赋形之妙？一花一世界，凤仙虽微，尽显自然之慷慨与智慧矣。

　　花事之妙，不在盛放之极，而在将开未开之际。凤仙花的含苞时分，尤有一种含蓄内敛的美，仿佛天地灵气悄然凝结，将绽未绽之时，最堪玩味。

凤仙花苞的形态极有巧思。初时极小，如芥子般隐于叶腋，青绿色，尖尖一点，似小儿握拳。渐长则成纺锤形状，微微弯曲，上有细纵棱线五六道，自基部向顶端收敛，工致如天工雕就。苞体被半透明萼片包裹，紧绷而有光泽，日光下观之，隐隐透出内里胭脂颜色，似少女羞颜隔纱窥人。

其色亦随时日渐变。初生时全然青碧，浑如翡翠琢成；继而顶端渐染微红，若蘸胭脂；及将开时，整个花苞上半已呈鲜妍红色，然基部犹带青绿，似红妆未竟，罗带尚系。这种红绿相浸的过渡，非画笔所能摹，分明是造化最灵妙的调色。

花苞在枝上的姿态亦各有情致。有低垂者，如谦谦君子躬身；有斜挑者，似美人倚栏遥望；更有并生双苞者，若姊妹私语。微风过处，千百花苞轻颤，似有点头相呼之态，活泼可爱。

最动人者，在苞欲绽而未绽的刹那。此时花苞膨大至极致，萼片已无力包裹，花瓣之力自内撑出，顶端微微裂开一隙，露出内中一线更浓的红色，仿佛生命之呼吸即将破壳而出。观者至此，不觉屏息凝神，似参与天地间一桩庄严法事。

李商隐诗云“芭蕉不展丁香结”，凤仙花苞亦自有其纠结之美。它凝聚着无限可能性，包藏即将绽放的绚烂，却甘于此时的收敛。这种将发未发之态，寓动于静，含放于收，恰如书法家的蓄势藏锋，如琴师抚弦前的凝神，一切精彩皆在未宣泄时最为饱满。

待朝露浸润，一个个花苞垂珠挂玉，清莹欲滴。日光初照，露珠折射七彩，花苞亦焕异彩，此时的凤仙花丛，真可谓“万斛明珠一瞬垂”。露水滋润更催花放，往往日出后不久，便有苞开始绽裂，展露华姿。

观凤仙含苞，可知天地生物，不仅盛放为美。这含蓄内敛、蓄势待发之态，自有一种生命初醒的娇柔与力量。正如人间诸事，期望之喜悦有时反胜于实现，凤仙花苞之美，正在这充满期待的片刻永恒。

　　天工染彩帛 一株绽千色。世间百花，多守一色之贞，或红或白，各矜其纯。然凤仙花偏生独具异禀，竟能于一株之上，乃至一花之中，呈现出造化最为随性又最为精妙的调色奇迹，实堪令人击节赞叹。

凤仙花之色彩，非拘于一格。其色阶之丰，跨度之广，堪称花中丹青圣手。有纯色者：朱红若霞染层云，粉白如雪映朝暾，淡紫似暮霭轻笼，明橙赛金乌初跃。然最奇者，乃在其复色之变：或一瓣而具双色，界划分明若刀裁；或瓣底淡而缘深，如胭脂自边缘渗染；或瓣脉色深如绘网，玲珑透光似彩璃；更有星点斑纹者，似天孙织锦时偶洒金屑，日光月华下皆熠熠生辉。

此花何以能集众色于一身？盖自然演化之神工，非人力所能企及。其色素细胞之分布与浓度，受光照、土壤酸碱乃至温度微变之调节，遂使同株姊妹花亦能各著异彩，仿佛造化在此处格外贪玩，打翻了调色之盘，任斑斓流泻于花瓣之上。此等随意中见章法，纷繁中寓和谐，实为天地“大美不言”之生动诠释。

观一丛凤仙，恍如览一幅活色生香的霓裳羽衣曲。深红者沉静如贵妇，浅粉者娇憨似少女，紫白相间者飘逸若仙人。彼此簇拥，相映成趣，全无冲突刺目之感，反生互补相成之妙。此非单调之花圃所能梦见之丰采，乃是生命敢于绚烂、勇于多样的豪迈宣言。

凤仙以五彩之身，常栖于竹篱茅舍之旁，不择地而生，却以最灿烂之姿回报天地雨露。其色虽繁而不俗，艳而不妖，始终保有一种乡野的淳朴与热烈。恰似一位荆钗布裙的绝代佳人，不藉金玉之饰，而自有天然风韵；无须画匠敷彩，而天成妙手丹青。

嗟乎！万物常规，一花一色已是恩赐；而凤仙竟得造化如此偏爱，独享调色之特权。它以一株之微，演示着宇宙多样性之和美；以花瓣之轻，承载着生命无限可能之辉煌。面对这般慷慨的色彩盛宴，除了赞叹自然之鬼斧神工，更由衷感佩：唯此不拘一格、绚烂多姿，方是生命最本真、最动人的姿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