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与织女的故事

作家诗人朱电生

村东头的老槐树又悄无声息地披上一层新叶，碎金似的日光从叶隙间漏下，在牛郎的草鞋上跳跃。他刚撒完最后一捧麦糠，那头黄犍牛便凑过来，湿漉漉的鼻子温柔地蹭着他的手背——这牛跟了他近十年，眼角的褶皱里总夹着零星的草屑，像藏了半生的风霜，可那双褐黄色的眼睛却清亮如泉，能清清楚楚映出牛郎额角滚动的汗珠。

“歇歇吧？”牛郎从竹筐里取出一块糠饼，掰了一半递到牛嘴边。老牛却不急着吃，只抬起蹄子轻轻叩了叩他的脚面，尾巴向西边甩了又甩，尾尖细毛扫过他的裤脚，酥酥痒痒，像有什么秘密要告诉他。

“你这老精怪，”牛郎失笑，拍了拍牛背，“西边溪里难道有仙草不成？”

老牛“哞”地应了一声，头歪得愈发厉害。

清溪隐在郁郁柳荫之中，水凉得透骨。牛郎正要俯身掬水，却听见上游传来一阵笑声，清脆如檐角风铃。他轻轻拨开垂落水面的柳枝，心跳骤然快了——七位姑娘正坐在青石上，纱衣流转着比晚霞更绚烂的光泽，水花溅上她们的脚踝，竟泛出淡淡莹光。

最边上的那位姑娘正低头整理纱衣，发间别着一朵蓝得透亮的小花，像是拂晓时新摘的。她的手指纤细得像能缠住柳丝，指尖蘸着清水，正将一缕银线似的丝绕上竹梭。每绕一下，指节便泛起淡淡的粉。牛郎看得怔住，不慎踩松一颗石子，“咕噜”一声滚入溪中。姑娘们惊得“呀”了一声，如彩雀惊飞，化作七道流光向天疾掠。唯独那鬓戴蓝花的姑娘，慌乱间落下一件粉纱衣，云朵般轻盈，在水面打着转儿。

牛郎拾起纱衣时，指尖还沁着溪水的凉意。他将衣裳挽在臂间，心跳如擂鼓——他活了二十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连她遗落的衣裳都带着说不清的香，似槐花，又似晨露。

约莫一炷香后，那姑娘独自返回。她伫立岸边柳树下，脸颊绯红，手指绞着衣角，声如微风拂柳：“这位大哥……可曾见到一件粉纱衣？”

牛郎递过衣裳，掌心沁出薄汗：“在这儿呢。我叫牛郎。”

“我叫织女。”她接过纱衣时指尖无意擦过他的手背，如羽梢轻掠。她低着头，耳尖红得似要滴血，“多谢大哥。”

后来牛郎才知晓，织女是天上的仙女，趁王母娘娘午憩时偷偷下凡。他们常在溪边相会，织女爱听他讲田间琐事，说稻穗弯腰时“像拄拐杖的小老头儿”。这时她便用手指卷着发梢笑，眼中的光比溪中的碎银更亮。牛郎爱看她织布，彩线在她指间翻飞，织出的蝴蝶翅上纹路清晰，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去。

一个傍晚，织女坐在茅屋前的石凳上，看牛郎劈柴。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发间蓝花染了暮色，仿佛要融进夜色里。她忽然轻声说：“牛郎，我不想回天上了。”

牛郎手中的斧头“当啷”落地，木柴滚到脚边。他眼眶发红地走近，声音微颤：“当真？”

“当真。”织女抬起头，眸中星光流转，“我想同你一起，看日出时田埂上的霜化开，种庄稼时听泥土呼吸，夜里躺在那张竹床上，听蟋蟀在墙角鸣唱。”

自此，茅屋里升起了人间烟火。织女织的布，村中妇人皆爱不释手，说上面的花香怎么也洗不淡；牛郎种的田，穗子总比别人家的沉，剥开谷壳，米粒白玉似的润。老牛常趴在屋檐下，望着两人并肩走在田埂上，尾巴轻轻拍打地面，嘴角仿佛扬起笑意。

可好景不长。几年后的一个正午，天空骤然昏黑，浓云如墨压顶。王母娘娘驾云而至，金簪光芒刺目：“织女！私堕凡尘，还不速速归来！”

织女猛地抱住牛郎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泪落如断珠：“我不回去！我要同牛郎在一起！”

王母面色一沉，金簪挥划间，一道银河“哗啦”倾泻而下，水色青灰，寒彻骨髓。牛郎在这岸呼喊，声音被波涛撕碎；织女在那岸哭泣，泪珠坠河溅起万千水花，每一滴都映着她破碎的容颜。

老牛忽然颤巍巍站起，朝牛郎低沉地“哞”叫两声，眼中淌下浑浊的泪。它用尽最后气力褪下自己的皮，又以蹄指了指墙角的竹筐，声如风中残絮：“披上……能上天。”言毕头颅轻垂于地，目光仍望着银河彼岸。

牛郎披上牛皮，果然腾空而起。疾风掠过耳际，他已望见织女的裙袂在对岸飘摇，如一片易散的流云。就在即将触到她的指尖时，王母金簪再划，银河“唰”地拓宽，浪涛呜咽着拍打两岸。

“每年七月初七，许你们一见。”王母叹息一声，驾云远去。

自此，每年七月初七，万千喜鹊飞来以羽翼架桥。桥面温软，覆着绒绒的羽毛。牛郎与织女立于桥心，双手紧握。

织女的指尖依旧温暖，却比往日清瘦了几分，指节处添了细纹。她轻抚牛郎的臂膀，柔声问：“今年的稻子可熟了？”

“熟了，”牛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指腹掠过她鬓边那朵蓝花——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年年都戴着这同一朵，“穗子沉甸甸的。我给你留了最饱满的，等来年……”他语声哽咽，再说不下去。

织女含笑落泪，泪珠烫在他手背上：“明年，我还在这儿等你。”

“我也等你。”

银河静水深流，载着一岁的思念，也载着来年的期盼。桥畔喜鹊换了一代又一代，可桥上的两人始终如故，仿佛两株相依而生的树，根须在冥冥之中紧紧缠绕，枝桠在风中窸窣相碰。

村里人说，若七月初七落雨，那是两人的眼泪；若是晴夜，抬头便能望见银河鹊桥，桥上双影依偎得那样近，仿佛要融进彼此的血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