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望鱼山

凤凰涅槃

朋友说，望鱼山名字怪，景色却好。我今儿个得空，就来了。

山不算高，爬起来倒费劲。石阶歪歪扭扭，青苔滑溜溜的，像是被人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旧物。我扶着膝盖喘气，心想：山若不高，何以称山？可偏偏又矮得如此不争气，倒像故意逗弄人似的。抬头望去，山腰以上，竟笼着一层薄薄的雾，那山尖儿，便隐约在云雾里浮着，倒真添了几分仙气。

山脚下一片乱石滩，黑黢黢的礁石，浪头啃得满是牙印子，像是老天爷随手扔下的几块焦炭。海水撞上去，碎成白沫，喧哗着又退下去，留下湿漉漉的痕迹。我望着那礁石，心里忽地蹦出个念头：这礁石莫不是龙王爷的牙齿？念头一出，自己倒先笑了，这比喻实在不伦不类，可又觉得贴切得很——它们就那样顽固地杵在那里，千百年来，任凭风吹浪打，硬是没挪过窝。

半山腰有座小亭，檐角翘着，漆皮剥落，显出几分落寞。亭子里坐着个卖水的老者，皱纹深得如同山上的沟壑。我递过去几枚硬币，他递给我一瓶水，冰凉的瓶身沾着水汽。

“大爷，这山为啥叫望鱼山啊？”我拧开瓶盖，随口问道。

老人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您说那望鱼石啊……老辈人讲，古时候有个打鱼的汉子，出海遇了风暴，再没回来。他媳妇不信，天天抱着孩子爬到这山顶上，望着海，盼着丈夫的船影。日头升了又落，潮水涨了又退，孩子大了，走了，她还是来，直望到眼睛瞎了，身子也化成了石头，就立在那山顶上，还朝着海的方向呢。”老人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唉，望鱼，望鱼，望穿了眼，也没望回那条鱼啊。”

我顺着他枯瘦手指的方向望去，山顶云雾缭绕处，果然隐约有一块人形的石头，孤零零地立着，面向大海。心头蓦地一沉，那传说里的凄风苦雨，仿佛瞬间穿透了阳光，凉凉地渗进骨头缝里。人世间最坚韧的，原不是岩石，而是心尖上那点不肯熄灭的念想——纵使沧海桑田，那妇人凝望的姿态，竟比磐石更顽固地刻在了时间里。

歇够了脚，辞别老人，继续向上。石阶越发陡峭，草木却愈发茂盛，不知名的野花在石缝里探出头，紫的、黄的，小小的，却开得精神抖擞。海风裹着咸腥气，一阵阵扑上来，吹得人衣袂翻飞，头发也乱了。我索性解开领口，任风吹着，倒也痛快。爬到后来，腿肚子直打颤，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心里不免嘀咕：这山看着不高，爬起来倒真费腿脚！可抬头看看那云雾缭绕的山顶，又觉得非上去不可——那妇人的石头，总得亲眼瞧瞧。

终于，手脚并用地攀上最后几级石阶，眼前豁然开朗。山顶竟是一片小小的平台，那传说中的“望鱼石”就在眼前。它并不十分高大，粗粝的轮廓，确乎像一个妇人抱着什么，执拗地向着东方海天茫茫处凝望。风在这里变得格外硬朗，呜呜地吹过石头的缝隙，像是呜咽，又像是亘古的叹息。

我走近了，伸手摸了摸那石头。冰凉，粗糙，带着海风长年累月摩挲的痕迹。石头脚下，不知是谁，放了一小束已经干枯的野花，颜色黯淡，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倔强的姿态。我默默立了一会儿，海风穿透衣衫，心也像被这风吹得空旷起来。千百年的风霜雨雪，未能磨平这石头的棱角，也未能吹散那凝固的眺望。这石头里，想必锁着一段比海还要深、比风还要长的思念吧？它不言不语，却比任何话语都沉重。

我靠着石头坐下，极目远眺。大海在脚下铺展开去，无边无际，蓝得发亮。阳光刺破云层，洒下万点碎金，在海面上跳跃、闪烁。远处，几艘渔船正缓缓移动，像几片小小的叶子，在巨大的蓝色绸缎上漂浮。它们是要归港，还是正驶向更远的波涛？船上的人，是否也有岸上的人，正踮着脚尖在望？

忽然就明白了。这山叫“望鱼山”，望的哪里是鱼？望的是人，是那海上漂泊未归的身影，是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牵肠挂肚。山下那卖水老人浑浊眼底的叹息，石头上风蚀雨刻的痕迹，连同我此刻胸中无端涌起的温热与酸涩，都指向同一个地方——那便是人间烟火里，最朴素也最坚韧的守候。望鱼二字，说到底，望的是个念想，是风雨飘摇中，心尖上那盏不肯熄灭的灯。

下山时，脚步竟轻快了些。回头再望，山顶那块“望鱼石”在夕阳余晖里，轮廓反而更加清晰了。它立在那里，山立在那里，海也立在那里。山在望鱼，海在望鱼，人也在望鱼——望的是生计，是归帆，是心之所系，是渺茫烟波深处，那一点不肯沉没的微光。这微光，足以穿透千年风浪，照亮人间所有沉默的岸。

（文/凤凰涅槃

图/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