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怀诗情上青山

李毅梅

　　南宁城里的八月，空气里蒸腾着暑气，似乎连空气也凝固了，憋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和珍姐收拾停当，决意逃向青秀山避暑。珍姐是个诗词的痴人，随身携带的包中，除了常备的纸笔之外，还总夹着几页素笺。山脚茶摊前，她兀自掏出素笺递给我，莞尔道：“满妹，带上这个，好记下些句子呢。”我笑着应承，心中却揣着几分不以为然——于山水间寻诗？这念头倒更像一首未曾起句的朦胧诗了。

　　踏入山门，竟似跨入另一个清凉世界。浓密的树荫层层叠叠遮蔽了日光，一脉清泉自高处石缝间跳跃而下，泠泠作响，溅起无数清冽的音节。珍姐停步泉边，凝神谛听良久，忽而吟哦道：“‘山泉脉脉向人语，如诉幽情千古心’——这清音，可不正是从古至今未曾断绝的言语么？”她的话音如清泉般流淌，竟使那水声愈发透亮可闻了。我伸出手指轻触泉流，凉意瞬间沁入心脾——泉水如初生的诗行，在这山间自然天成地写就着，不待我们铺纸，早已载满了无声的千古情愫。

　　山径弯弯绕绕，我们一路向上。行至半山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珍姐忽然驻足，目光投向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山坡。八月的骄阳下，那山坡绿得浓郁，却不见记忆中那抹耀眼的火红。“看那儿，”珍姐指着那片浓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往年这时候，凤凰花该谢得差不多了，但总还有些残红挂在枝头，像不肯熄灭的火焰。有一年，也是这般暑热难耐，我一个人上山来，就坐在这块石头上，看着那片凋零的红云发呆。那时……家里刚经历变故，心里堵得慌，像这凝滞的暑气一样，无处排遣。”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身旁冰凉的石栏，“看着那零落的凤凰花，忽然就想起李易安的‘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只觉得万念俱灰。可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卷过，几片残红打着旋儿飘落，轻盈地、决然地扑向大地，不悲不戚，竟有种‘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从容。那一刻，仿佛有根弦被拨动了，心头的郁结被风吹散了些。我就在那张素笺上，写下了平生第一首完整的词，不是哀叹凋零，而是咏叹那落红归于泥土的静美与力量。”

　　珍姐的目光从回忆中收回，重新投向眼前那片如今只剩深绿的凤凰木林，嘴角漾起温润的笑意：“后来我才明白，花开花落，本是自然之诗。盛放有盛放的灼烈，凋零有凋零的深沉。词句描摹的，终究是人心映照的山水。”她低声沉吟：“古人道‘红云万朵’，今日虽不见，但眼前这深沉的绿意，何尝不是一首积蓄力量、孕育来年绚烂的静默诗篇？天工开物，造化神秀，词句有时真显苍白，愧对这天地的无言大美。”我默然仰首，仿佛看见那无形的火焰在枝头的生命力中烈烈跳动——它不待诗笔描摹，便已用生命轮回写就了最炽烈而蕴藉的诗行。

　　转过山弯，便见董泉。石雕的龙首仍自口中吐出一股清流，水流沿着石壁蜿蜒，苔痕幽幽，仿佛千百年光阴浸染出的水墨痕迹。珍姐俯身轻抚石上青苔，目光竟似沉醉于古书里了：“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满妹你看，岁月虽蚀刻了石头的棱角，却留下这般温润的绿意，石头也仿佛有生命了。就像那年，我在这泉边，看着流水带走了写满愁绪的素笺，也带走了些执念。”我凝望着水痕刻蚀过的石头，石头无语，但流水在它身上刻下的纹路，珍姐话语里未尽的往事，都让这沧桑的石壁比纸上诗句更显出一种深沉的柔韧与包容来。

　　再前行，便是棕榈园了。棕榈宽大的叶子层层叠叠，织成一片深绿的天穹。正行走间，骤雨突至，豆大雨点噼啪砸下，我们急忙躲入亭中。雨水击打棕榈叶，声音清脆悠长，珍姐倾听着，脸上漾出纯粹的喜悦：“听！雨打芭蕉，古人将其谱入琴曲，唤作‘雨打芭蕉’——可这雨打棕榈之声，却别有一番爽利疏朗的韵味。像不像天地在击节？记得那场雨后，我下山时，心境竟如这洗过的山林一般澄澈。”我拾起脚边一片被雨水打落的棕叶，叶脉分明如书页上的字行，雨水浸润过处，脉络更显清晰——每一片叶子，原来都是自然写下的诗句，脉络间流淌着生命的吟哦，无需我们苦思，便已自成篇章了。

　　雨止云散，我们踏上归途。下山时，珍姐忽然掏出一张素笺递给我。纸上墨迹湿润，正是她方才在亭中所写：“青山如黛水如弦，避暑何须羽扇边。一片诗心消酷热，人间自有碧云泉。”字迹如她本人，娟秀而带着笔锋。她笑道：“诗是随身携带的山水，心静自然凉。你看，纵使凤凰花谢了，这青山碧水，这骤雨初晴，哪一处不是好诗？那年在此处悟到的，今日依然受用。”

回望青秀山，暮色中青翠如染。珍姐赠我的那片诗笺，如今安放于书桌案头。每当暑气蒸腾，心神烦扰时，我便取出它来，默诵一遍——那字里行间，仿佛便溢出满纸清泉泠泠声，满目青山郁郁色；那被雨水洗濯过的棕叶脉络，那未曾谋面却仿佛在故事里燃烧过的凤凰花影，仿佛都在案头重新生长延展。

　　原来真正的诗行，是山泉在石上刻下的年轮，是凤凰花在枝头燃烧又归于沉寂的生命轮回，是雨滴在棕叶上弹拨的天籁，更是珍姐心头那段与青山共鸣、被岁月沉淀的过往——人间无处不青山，只消你怀揣诗心一片，则酷热便化入清凉，喧嚣亦归为天籁，悲欢皆可成韵；此心若向青山敞开，则这天地万物，连同那些深藏心底的故事，便已是向你低吟浅唱、永不枯竭的一卷诗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