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武夷山诗赏析》(131)蒲寿宬《游武夷九曲》

端章甫

游武夷九曲

蒲寿宬

紫缦红裵事有根，绿函金锁蜕犹存。

无缘得到千岩顶，试问而今几代孙。

汉祀昔曾陈玉脯，晋人方始识桃源。

不因大隐屏中老，未易抽簪扣洞门。

武夷山的九曲溪水在宋末的血色残阳中呜咽，当蒲寿宬的舟楫划过玉女峰倒影，《游武夷九曲》的五十六字已如架壑船棺的楠木纹路般，镌刻着文明劫波的密码。这位掌管泉州提举市舶的回儒诗人，在紫缦道场与金锁经函的宗教迷雾里，以晋人探桃源的眼眸凝视汉祀余烬——那柄始终未抽的玉簪，实为刺破蒙元铁幕的精神探针。

“紫缦红裵事有根”，起笔便掀开信仰的地质层。道教斋醮的紫缎帷幔与佛教经函的红裵封套，在“有根”的断语中被锚定于华夏沃土。当至元十五年（1278）元军血洗泉州，蒲氏家族掌管的市舶司金库正封存着海上丝路的信仰图谱：波斯祆教的圣火余烬、摩尼教的光明卷轴、全真教的丹经秘本，皆在九曲丹霞中找到共生的岩脉。那“根”的虬曲处，缠绕着谢枋得绝食殉国前埋入武夷的《易经》残简。

“绿函金锁蜕犹存”，如青铜密码箱豁然开启。道藏绿函的苔藓与佛经金锁的锈痕，在“蜕”字的玄机里完成宗教蝉蜕——咸淳十年（1274）张世杰护帝舟南遁时，精舍地窖的朱子《四书集注》雕版，正裹着景教《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拓片沉睡。这重文明蛹衣，终在至元二十三年（1286）忽必烈诏修武夷书院时羽化成蝶，翅翼上的金粉原是蒲寿宬舶来品清单里的南洋金箔。

“无缘得到千岩顶”的怅惘卷起历史罡风。当至元十九年（1282）文天祥柴市就义，诗人仰望的“千岩顶”实为厓山海战沉舟的浪尖。那“无缘”的叹息里，回荡着德祐二年（1276）太皇太后奉玺降元时，武夷悬棺群发出的楠木爆裂声——未登的峰顶化作文明的断头台，而翠竹沙痕间正萌发郑思肖《心史》的铁函幼苗。

“试问而今几代孙”的诘问刺穿时间帷幕。祥兴二年（1279）十万宋人蹈海的浪花尚未落尽，蒲寿宬已预见熊禾在武夷书院（1286）开讲《易》学的场景。那“几代孙”既是血脉延续，更是《春秋》“三世说”的微缩模型：从陈宜中扶立的端宗流亡朝廷，到隐屏峰下重聚的理学星火，文明基因在崖山断层带完成惊险跳跃。

“汉祀昔曾陈玉脯”以祭仪烛照权力更迭。汉武帝遣使武夷用干鱼的薄祀，在蒙元帝王遣祭武夷的诏书（1286）前黯然失色。当玉女峰接住至元二十七年（1290）忽必烈御赐香炉的紫烟，那方供奉过赵宋社稷的汉祀玉俎，正托着蒲寿宬从波斯商船换来的龙涎香——异族帝王的沉香，反成为道统祭坛的续命灵药。

“晋人方始识桃源”的判词重绘精神地图。当黄公望在至正年间（1341-1368）绘《武夷放棹图》，蒲寿宬早已洞见：陶潜笔下的武陵桃源实为文化隐喻，而真正的乌托邦在精舍倾颓的柱础间重生。那些在元军屠刀下护送雕版进山的儒生，恰似背负《尚书》穿越战火的伏生后人，九曲溪的每道洄湾都是新桃源的入口界碑。

“不因大隐屏中老”的告白如青铜鼎鸣。“大隐屏”三字浸透至元二十四年（1287）的生存智慧：面对兄长蒲寿庚降元的历史污点，诗人选择在朱熹讲学的岩屏下完成精神赎罪。那方岩壁的皱褶里，藏着至元十七年（1280）泉州清真寺改建的飞檐图纸——当伊斯兰新月与理学格竹在丹霞地貌中嫁接，文明的自我修复机制悄然启动。

“未易抽簪扣洞门”的结句铮然作金石声。这柄始终未抽的玉簪，既是《后汉书》“抽簪脱朝服”的归隐符号，更是刺向历史迷障的文明探针。当至元二十一年（1284）元世祖征召南宋遗臣的诏书抵达泉州，蒲寿宬扣击的洞门豁然开启：门内魏了翁手植的楠木已成林海，年轮里封印的并非道教仙丹，而是郑思肖墨兰画卷里的无根之土——那捧在厓山海水中沉浮千年的故国热土，终在洞门开阖的刹那重见天光。

在文明的十字路口，此诗熔铸三重新生:紫缦包裹的玉脯化作海上丝路的精神祭品，金锁封存的蜕衣羽化为多宗教共生的文明蛹茧，而抽簪扣门的清音，终在延祐二年（1315）元仁宗重开科举时化作《四书集注》雕版的启封声——当朱子理学通过色目官员的奏请重归庙堂，那柄虚拟的玉簪，竟成开启华夏文明下一个千年的密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