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们三个人,趁着公休,便向西行去了。这休假的第一日,下午便从单位出来,车子碾过渐次粗粝的土地,直抵永靖县。此地虽属临夏,却早已褪尽了市廛(chan)的浮尘,唯余一片沉默的黄土,和黄土尽头那庞然的巨物——刘家峡大坝。</p><p class="ql-block"> 那大坝横亘于两山之间,俨然一尊巨灵神,镇压着滔滔黄水。水泥的灰色在夕阳下显出铁色,冷而硬,是人力与天工较劲后留下的疤痕,亦或是勋章?说是“亲自设计、自己动手”,这话不假,观其规模,便知非有愚公移山之心志不能为。坝体上每一块石头都缄默着,却仿佛又轰轰地响着当年开山的炮声与千万人的号子。水从泄洪孔道奔出,不是诗意地飞流直下,而是被规训得条条白白,如匹练般被掷入下游,驯服得竟有些委屈了。</p><p class="ql-block"> 次日清晨,又驱车绕水库而行。至大桥东侧,便停车驻足。所谓“渊大”、“宏伟”,字眼终是贫瘠的。这水库吞下一条狂悖的大河,把它澄得碧绿,静得可怕,汪洋恣肆地漫在山谷的褶皱里,阳光劈下来,碎成无数银鳞,晃得人眼晕。大桥飞架南北,铁索横斜,是绣在清朗天空的一道墨痕。人类总爱做这等事,以有形的铁桥量度无形的虚空,以有涯的生命窥测无涯的自然。</p><p class="ql-block"> 最奇是看那洮河与黄河交汇处。一黄一绿,纠缠撕扯,互不相让。浊浪滔滔的是黄河,清波漾漾的是洮水,两股水色并流老长一段,竟不融合,宛若巨幅的太极图,又似天地在此处剖开一道清晰的伤口,教人看见地脉深处未曾调和的争斗。自然之力本是混沌,人类却偏要在此划出界限,筑起高坝,令其发电、灌溉,服那水土保持之役。这大约便是所谓的“高超设计”,将天工巧取豪夺而来,纳入五年计划的表格与蓝图之中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倚着栏杆,不免又要感叹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英明决策。没有那决策,这坝无从谈起。然而我瞥见对岸山壁上那些梯田,层层叠叠,瘦薄如削,想着这碧波万顷之下,可也淹着旧日的村落、田畴与祖坟?当年的移民,望着日日涨起的大水迫近家门,扶老携幼迁往更高更旱之处时,那种去啥和响应国家号召的绝断是多么的伟大,这就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当然水利工程之宏大,向来以淹没某些事物为代价,或为土地,或为记忆,幸而人们善于忘记,又或是不敢不忘。</p><p class="ql-block"> 郭主任拿起手机,欲拍那水天相接的壮阔。书记则谈论着即将前往的若尔盖,心早已飞向黑颈鹤的黄昏与白鹇、白腹锦鸡的尊容。他们兴致正好,大约是因这休假方始,草原的浪漫图景犹在眼前。</p><p class="ql-block"> 而我独对那坝发呆。这巨物是新的长城,镇水而非镇湖,一样耗费了如许民力,一样昭示着如许决心。它自然是伟大的,这伟大却沉甸甸的,压得人心中微悸。它劈开了山,截断了河,改换了天地,成就了一种无情的、钢铁水泥的雄壮。那被规训的河水,那被平息的山峦,果真毫无怨言地承受了这“英明”么?碧绿的水面下,恐有幽魂万千,只是不言。</p><p class="ql-block"> 远望工程浩大,近听水声轰隆,人类一思考,上帝究竟是在发笑,抑或也在那指挥部的沙盘前,微微颔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