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还在拉磨吗

修蝉

赵家巷口老槐树下的磨盘，早被岁月啃得缺了棱边，盘底积的老面垢发黑发硬，像结了层痂——那是上世纪乡村最实在的印记，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麦香，也嵌着赵丙权家老黑驴左前蹄的跛痕。

我总恍惚能看见，老黑驴套着夹板，围着这磨盘转，一步一顿，“吱呀”的磨轴声混着它轻轻的鼻息，把日子碾得细匀，一圈是晨雾，一圈是晚霞，再一圈，就把赵丙权一家的盼头，都碾进了新蒸的白面馒头里。

上世纪的庄户人，谁家离得了驴？赵丙权家更是如此。春播时天还没亮，赵丙权就摸着黑往驴槽里添料，豆饼拌着铡碎的麦秸，老黑驴嚼得“咔嗒”响，眼里映着灶房的火光，像两团温吞的星子。它比赵丙权更懂土地的脾气，顺着田埂走，蹄子踩进软泥里，留下一个个浅坑，犁铧翻起的土块带着潮气，混着草籽的香，那是土地对耕耘最温柔的回应。

赵丙权的宝贝儿子三宝（赵丙权有四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排行老三），蹲在驴棚边，摸老黑驴耳朵上细软的绒毛，驴会甩甩尾巴赶苍蝇，偶尔喷个响鼻，吓得三宝往后缩，又笑着凑上去——人和驴的亲近，从来不用说话，就像庄稼和土地，天生就该挨在一起。

磨面是老黑驴最累的活，也是赵丙权家最热闹的时候。头天晚上赵丙权把麦子淘干净，摊在苇席上晾半干，第二天一早，他往磨眼里倒麦子，媳妇扶着磨杆，老黑驴就开始转。它走得稳，不像马爱尥蹶子，也不像牛犯倔，磨眼里的麦子空了，它会停下来，转过头看赵丙权，眼神温温的，像在说“该添料了”。

从前的日子慢，慢到老黑驴能等一等磨盘，慢到赵丙权媳妇能在磨杆边哼两句《沙家浜》，慢到新面的香能飘满半个村子。细面装在布袋里，留着蒸馒头、擀面条，粗麸皮就拌进驴料里——老黑驴吃着自己磨出来的麸皮，好像更有劲，转得更欢，仿佛它也知道，这是日子对它的回馈。

有年夏天旱得狠，村外河沟裂成了碎陶片，连风刮过都带不起半点潮气。村里人吃水得揣着桶去东头老井排队，井绳磨得发亮，桶沿碰着井壁的“当当”声，从清晨飘到日落。赵丙权瞅着屋后七分菜地急——豆角秧蔫得挂不住花，茄子叶卷成了小拳头，西红柿苗的绒毛都打了卷，这可是一家人下半年的菜篮子。天刚蒙蒙亮，他就牵上老黑驴，板车上绑着两只铁皮大水桶，桶沿的锈迹沾了露水，倒显出几分亮堂。井离赵家巷远，驴蹄踩在干硬的土路上，每一步都能听见土块碎掉的轻响，像是路在低声应和着驴的脚步。

到老井边，赵丙权把井绳上的木钩勾住小水桶，顺着井壁慢慢往下放。井太深，桶沉底的“咕咚”声要等好一会儿才传上来，像是落进了另一个慢半拍的世界。等桶灌满水，他朝老黑驴递个眼神，驴就轻轻往前挪两步，井绳顺着驴背绷紧，满桶水晃悠悠升上来，水珠顺着桶壁往下滴，落在井台上，没等渗进土里就没了影。灌满板车的大桶时，日头已冒尖，毒得烫人，老黑驴拉着装满水的板车，脊梁上的汗渗出来，把黑毛浸得发亮，贴在身上像披了层湿缎子。

赵丙权蹲下来，从车辕上摸出那只缺角的旧木瓢——这是专给驴喝水的，去年磨面时磕的豁口还在——舀了半瓢井水递过去。驴喝得急，水顺着嘴角淌，滴在井台的裂缝里，“嗖”地一下就钻没了，连点湿印子都没留。他看着驴喝完，才解下自己的布背壶，往壶里灌了些水，壶盖没拧紧，几滴水顺着壶身往下流，在裤腿上洇出一小片浅痕。

村里人都说：“丙权家有这头驴，比他儿子三宝还顶用。”可谁又知道，老黑驴拉的不是板车、拽的不是井绳，是赵丙权一家的收成，是菜叶上的露珠，是他媳妇眼里的光。庄户人的“春暖花开”，从来不是远在天边的念想，就是老黑驴拉着板车，把希望一桶一桶浇进菜地里，让菜苗能迎着日头长。

老黑驴也有“调皮”的时候。秋收后，它会偷偷啃几口赵丙权家晒在院角的玉米瓣——刚从玉米棒上掰下来的，粒儿还鼓鼓的——被赵丙权撞见，就甩甩尾巴装作没事；三宝拿红薯干逗它，它舌头一卷就抢过去，嚼得香甜，还会用头蹭三宝的手讨食。可真到正经事上，它从不含糊。有年冬天，赵丙权的爹生病要去镇上，路不好走，老黑驴拉着板车，蹄子裹着赵丙权媳妇儿找的旧粗布，布角在雪地里拖出浅浅的印子，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车轱辘压着雪“咯吱”响，驴呼出来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得慢，像是引路的灯……

后来才懂，这老黑驴身上的劲，不是蛮力，是赵丙权一家对抗苦日子的底气——它拉的不是板车，是老爷子的命，是一家人攥在手里的牵挂，是在难捱的日子里，能稳稳托住人的那股实在劲。

后来村里有了拖拉机，突突的响声盖过了驴蹄声；再后来有了磨面机，电机一转，比老黑驴转十圈还快，老黑驴渐渐闲下来了。它最后那几年，就趴在赵丙权家的驴棚里晒太阳，偶尔站起来走两步，左前蹄的跛更明显了，走起来身子会轻轻歪一下。有天早上，赵丙权去驴棚喂它，发现它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嘴角还沾着点没嚼完的麦秸。赵丙权的爹蹲在旁边，粗糙的手摸了摸驴的头，没说话，眼圈却红了——他跟这驴一起种过地、磨过面、拉过车，驴的一辈子，几乎跟他半生的苦乐绑在了一起。老黑驴被埋在老槐树下，离磨盘不远，像是还守着那个需要它转圈圈、需要它使劲的日子。

现在再回村，老磨盘还在，上面长满了青苔，像披了层绿衣裳。孩子们路过，会踩着磨盘跳上跳下，他们不知道这磨盘曾经磨出过多少面粉，不知道赵丙权家有头驴曾围着它转了无数圈，把力气都耗在了一家人的炊烟里。

赵丙权有时候会蹲在磨盘边，摸那粗糙的盘面，指尖能触到岁月的凉，也好像还能摸到老黑驴的温度——它从来不是什么“牲口”，是上世纪乡村的“顶梁柱”，是把赵丙权家苦日子一点点磨出甜滋味的“老伙计”。从前的日子难，可赵丙权一家和老黑驴都没饶过那些苦，驴用一辈子的转圈，把日子磨得扎实，人用一辈子的相守，把驴当成了家人。

驴还在拉磨吗？不在了。可那些被老黑驴拉过的犁、转过的磨、走过的路，都刻在了乡村的骨血里，刻在了赵丙权过日子的规矩里——要实在，要尽心，要像老黑驴那样，认准了一件事，就稳稳当当干到底。能直面苦日子的，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英雄，就是这样一头踏实的驴，一个勤恳的赵丙权，一份攥紧了不撒手的盼头。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会晒，风雪会来，可只要有老黑驴这样的“老伙计”在，有地里的庄稼在，日子就总能往前过，总能从苦里熬出甜来。

赵丙权的爹晚年常坐在老槐树下，望着磨盘发呆，偶尔会说：“驴懂人心，你待它好，它就给你使劲。”现在日子好了，不用驴拉磨了，不用再靠驴的力气扛日子了，可赵丙权一家不该忘——曾经有那样一头驴，陪着他们，把一个个平凡的日子，碾得满是麦香，满是温暖，碾得让后来的他们知道，今天的甜，是从前多少个“驴拉磨”的日子，一点点堆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