仨连桥祝寿

波

老丈人今儿个可是把胸脯挺得比村口那老槐树还直——七十大寿，三个姑爷齐来贺寿，这阵仗，够他在村头墙根下跟老伙计们吹嘘半拉月的。

天刚蒙蒙亮，老丈人就站在院门口抻着脖子瞅，他那身新做的青布褂子，浆洗得硬挺，领口都快卡着下巴了。大姑娘家的万福姑爷，那可是正经的秀才公，讲究！这不，一顶蓝布小轿摇摇晃晃就到了门口，轿帘一挑，万福穿着长衫，摇着扇子，踱着方步就下来了，那派头，仿佛不是来拜寿，是来视察民情的。老丈人眼都笑眯了，赶紧上前：“哎呀，大姑爷，快里面请，一路辛苦了！”

万福还没来得及客套，就听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二姑爷刘金骑着匹枣红马，风风火火地来了。他中了举人后，越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翻身下马，故意抖了抖身上的锦缎马褂，把靴子上的尘土往地上跺了跺，嗓门也亮堂：“岳父大人，小婿来给您贺寿了！”那神情，明摆着是跟万福较劲呢。老丈人更是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好好，二姑爷也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正热闹着呢，远处传来“吱呀吱呀”的驴车声，慢悠悠的，跟前面俩姑爷的排场比，简直是天上地下。车一停，跳下一个黑黢黢的汉子，正是三姑爷牛二。他刚从地里赶过来，裤腿上还沾着泥，脸上带着汗珠子，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手里拎着个布袋子，里面是他自己种的红薯，沉甸甸的。“爹，我来了。”他嗓门憨直，带着股子土腥味。

老丈人脸上的笑顿时淡了三分，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嗯”了一声，就转头去招呼万福和刘金了，仿佛牛二是空气。

进了屋，八仙桌旁摆着两把太师椅，老丈人一挥手：“大姑爷，你是文曲星，坐我左边！”又对刘金说：“二姑爷，你前途无量，坐我右边！”俩姑爷笑眯眯地坐下，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抿着。牛二也不恼，知道自己这农夫身份入不了老丈人的眼，他嘿嘿一笑，从墙角搬了个小马扎，往老丈人对面一坐，正好跟那俩太师椅形成对峙，倒也自在。

老丈人跟万福聊起了县里的文风，又跟刘金打听官场的新鲜事，时而点头，时而大笑，那热乎劲儿，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牛二在旁边听着，插不上嘴，就捧着个粗瓷大碗，咕咚咕咚喝水。

聊到兴头上，牛二实在憋不住了，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大姐夫，我前儿个好像瞅见你家多了个年轻媳妇，莫不是……纳妾啦？”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安静了。万福脸“腾”地红了，“呸”地一口痰就朝牛二吐过去，没吐着，溅在地上，他指着牛二骂道：“你个泥腿子，瞎听啥呢？也敢乱插嘴！”

牛二脖子一梗：“咋的？我瞅得真真的，难不成还能看错？你要是敢冷落我大姐，我可不答应！”

万福慌了神，赶紧摆手：“没、没有的事！别听牛二这浑小子放屁！”

牛二往前挪了挪马扎，离得更近了：“嘿嘿，老姐夫，我可看见啦，那姑娘还给你捶背呢，笑得甜滋滋的。”

一旁的刘金本来就看牛二不顺眼，这会儿正好落井下石，他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说：“牛二，你自己没出息，比不了我们读书人，就知道造谣生事是吧？”

“我是比不了你俩有文化，”牛二也不怵他，转头盯着刘金，“可二姐夫，你也别装正经，你家暴，把我二大姨子打得直哭，这事我可也听说了！”

老丈人一听，刚才还笑逐颜开的脸“唰”地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个疙瘩，盯着刘金：“有这事？”

刘金脸色一白，赶紧辩解：“牛二，你别瞎噜噜！丈人大人，没有的事，他胡说八道！”

“我胡说？”牛二站起身，“敢叫我二大姨子出来对证吗？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伤！”

刘金被问得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手指头指着牛二，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丈人心里也犯了嘀咕，他朝里屋喊：“大妮、二妮、三妮，都出来！”

三个姑娘应声出来，大姑娘先走到万福身边，老丈人盯着她：“大妮，你家有啥瞒着我的事没有？”

大姑娘眼神闪烁，偷偷瞄了万福一眼，低下头小声说：“爹，没啥大事，就是……就是家里活儿多，万福想给我添个帮手。”

“添啥帮手？”老丈人追问。

“就是……扫扫地，做做饭啥的。”大姑娘声音更小了。

老丈人捋了捋胡子，琢磨着这话也没啥大毛病，便没再追问，转头看向二姑娘：“二妮，你家呢？牛二说的是真的？”

二姑娘站在那儿，脸上的胭脂涂得格外厚，尤其是颧骨那块，红得有些不自然。她眼神躲闪，小声说：“爹，我家没事，就是……就是我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点皮，不碍事。”

“磕着哪了？让爹看看。”老丈人说着就要上前。

“不用了爹，真的没事，都好了。”二姑娘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下意识地捂着脸。

老丈人何等精明，一看二姑娘这反应，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他咬了咬牙，猛地转头瞪着牛二，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牛二！你个日狗的混小子！就知道在这儿扯犊子，挑拨离间！”

牛二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往前凑了凑：“老丈人，您可别生气啊。我要是日狗了，那您家三妮……是啥呀？”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掉根针都能听见。老丈人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指着牛二，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的时候，老丈母娘从厨房颠颠地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个酒壶，大声说：“哎呀，这大清早的，说啥呢？菜都快好了，喝酒喝酒去！”她一边说，一边给老连翘使眼色，又冲三个姑娘摆手，“快，跟我去厨房端菜！”

这才把这场面给圆了过去。老丈人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拉着万福和刘金就往堂屋走：“走，两位姑爷，咱入席！今儿个是我七十大寿，高兴！你们俩都是有学问的人，得给我做首诗助助兴！”

刘金眼珠一转，笑着说：“丈人大人说的是，不过，也不能就我俩作，牛二也得露一手啊，让他也长长见识。”他就是想让牛二出丑。

老丈人瞥了一眼跟在后面的牛二，一脸鄙视：“他？他会作诗？别逗了！”

“不会作诗，来段顺口溜也行啊，”刘金不依不饶，“都是姑爷，总不能厚此薄彼嘛。”

老丈人想了想，觉得让牛二出出丑也好，便对牛二说：“听见没？二姑爷都发话了，你就来段顺口溜吧，别扫了大家的兴。”

牛二正抠着鼻子呢，闻言嘿嘿一笑：“行啊，只要能哄您老人家高兴，我也装回文人，凑个热闹。”

“那中，”老丈人点点头，“大姑爷，你先来！”

万福清了清嗓子，摇了摇手里的扇子，故作深沉地说：“丈人大人，听我这首：太阳今天真灿烂，丈人大人七十赞。贡酒一杯来祝寿，长命百岁赛神仙。”

“好诗！好诗！”老丈人拍着桌子叫好，“有文采！来，干一杯！”说着，端起酒杯跟万福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刘金不甘示弱，抿了抿嘴，站起身：“那我也来一首：老泰山金银如山，秀才举人常相伴。儿女双全福禄命，堪比南山不老松。”

“好！说得好！”老丈人更高兴了，又跟刘金干了一杯，“还是我二姑爷会说话！”

轮到牛二了，他一看这阵仗，突然站起身就想往外走。万福和刘金赶紧拦住他：“哎，牛二，别走啊，该你了！”“就是，说好的顺口溜呢？想耍赖不成？”

牛二挠了挠头：“我、我突然想起来，我来尿了，等我尿完再说行不？”

“不行！”万福瞪着他，“有尿也憋着，念完再去！”

牛二没辙，只好又坐回马扎上，抓耳挠腮的，半天想不出词来，急得满头大汗。一屋子人都盯着他，等着看他笑话。

就在这时，老丈人大概是喝了点酒，又被刚才的事一激，“噗——”放了个响屁，还挺有穿透力。

牛二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一拍大腿：“有了！”他站起身，学着万福的样子，也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丈人大人有气力，一炮打到三里外。崩飞举人和秀才，牛二就会逗你玩。”

“你！”老丈人气得差点晕过去，抓起桌上的酒壶就朝牛二扔过去。

牛二早有准备，身子一闪，嘿嘿一笑：“老丈人，我这也是贺寿呢！您消消气，我先回了啊，地里的活还没干完呢！”说着，他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跳上驴车，“驾”地一声，驴车“吱呀吱呀”地走远了，留下一屋子哭笑不得的人。

老丈人望着牛二远去的背影，又气又笑，最后“哼”了一声，端起酒杯：“不管他！咱喝咱的！”只是那笑容里，却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