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提起湘纺迎建村,记忆总像浸了晨露的棉线,轻轻一扯,就牵出满脑子鲜活的画面——六七十年代的煤烟草木香,八九十年代的热闹烟火气,都揉进了那排沿着湘纺厂区坡地铺开的灰瓦平房里。墙皮斑驳着岁月的痕迹,窗框磨得发亮,可就是这样简陋的屋子,却装着我这辈子最踏实的温暖、最难忘的惊险,还有藏在时光里的光亮。</p> <p class="ql-block"> 六七十年代的冬天,天还没亮透,村里的大喇叭就准时响起《东方红》,那旋律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穿透薄雾,把家家户户的小喇叭也拽着应和起来,迎建村这才算是真正醒过来。我们裹着打补丁的棉袄,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总能看见防空洞工地上的灯火——1972年那段日子,我天天凌晨四点被父亲叫起来练功,远远就见阿姨伯伯们举着马灯,弯着腰在土里刨挖。铁锹撞击地面的“哐当”声、筐子落地的“哗啦”声,混着大家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织成一张网。他们白天要去厂里上班,夜里就来挖防空洞,累了就靠在土堆上歇会儿,啃口凉红薯又接着干。后来防空洞通了,四通八达像地下迷宫,我们这群孩子提着蜡烛、攥着黑色牛灯钻进去探险,烛火在黑暗中摇晃,照得岩壁上的土屑簌簌往下掉,偶尔传来同伴被自己影子吓到的惊叫声,却更添了几分刺激,直到蜡烛烧到指尖,才恋恋不舍地出来,棉袄上还沾着泥土的气息。</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用水不用花钱,可也得靠抢。村头的六个水龙头是“黄金宝地”,清晨天不亮就排起长队,水桶、水盆摆得整整齐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水“哗哗”地流,女人们一边搓衣服一边拉家常,从东家孩子的调皮事,聊到西家新添的物件,家长里短全在这水花里翻腾。孩子们围着水龙头追逐打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不在意,还互相攀比谁溅起的水花更大,笑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可要是水管爆了,日子就难熬了——水柱喷得老高,像一条发怒的水龙,没人修,只能等厂里派来工人。有次水管爆了三天,队伍从水龙头排到村口,大家提着空桶盼着,直到第四天修水管的师傅来,人群里爆发出的欢呼声,比过年放鞭炮还热闹,有人还开玩笑说:“师傅,您可算来了,再不来我们都要渴成鱼干啦!</p> <p class="ql-block"> 春天一到,迎建村就换了模样。屋前屋后的苍天大树冒出新芽,没多久就缀满白色的小花。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落,铺在地上像一层薄雪,踩上去软绵绵的,还带着股清甜的香,就像刚出炉的糕点散发的香气。我们捡些完整的花瓣夹在课本里,上课偷偷闻一闻,连枯燥的算术题都好像变得有意思起来,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数字,我们在下面沉浸在花香的小世界里。有时候花瓣落得密,邻居阿姨会喊我们一起扫,扫起来的花瓣装在竹篮里,说是给家里的鸡当“点心”,我们跟着起哄:“阿姨,鸡吃了这花瓣,下的蛋会不会也香香的?”闹得满院子都是笑声。</p> <p class="ql-block"> 夏天的热闹劲儿,比太阳还要烈。从村头医院的下坡到丁字路口,是我们固定的“游乐场”。放学一放下书包,就呼朋引伴地踢石头——找块光滑的鹅卵石,轮流用脚踢着往前挪,谁先到路口的老槐树下谁就赢,输了的人要当“鬼”,带着大家在矮墙后、大树下捉迷藏。最难忘的是那条从医院延伸到村尾的小沟,沟水不算清,甚至有些浑浊,大人们总说“脏”,可我们却把它当成宝贝。折些纸做成炮艇、画舫,还有歪歪扭扭的“华子船”,小心翼翼地放进水里,光着脚在沟边追,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不管,还一边跑一边喊:“冲啊!我的超级战舰要出发啦!”沟水带着点土腥味,可那时候一点都不觉得臭,只觉得脚下的泥软软的,纸船漂得远一点,心里的欢喜就多一分。</p> <p class="ql-block"> 小沟旁不远处是村里的公共厕所,土墙围着,条件简陋。每次去上厕所,要踩着坑洼的土路,雨天还会不小心踩进积水里,溅起一身泥点子,自己还忍不住吐槽:“这路比迷宫还难走!”可我们这群孩子,光着脚踩过尿水也不觉得难受,甚至会在厕所边的空地上跳皮筋。每到双抢季节,乡下来的农民会在厕所边上搭草棚——用稻草和竹篾扎成的“草盆屋”,他们从厕所里掏粪便,一层一层搬出来当有机肥料。大人们总让我们离远点,可我们觉得草棚新奇,有时候钻进棚里和农民伯伯挤着睡,稻草的清香盖过了厕所的气味,他们给我们讲田里的趣事,还拿出烤得香喷喷的红薯分给我们,咬一口,香甜软糯,那滋味现在都忘不了,一边吃还一边听他们讲怎么分辨稻子熟没熟,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p> <p class="ql-block"> 村里的日子苦,可苦里也藏着甜。邻居里“秀姨”最多,王秀英、黄秀英、李秀英……一个个名字喊起来格外亲切,就像自家亲人一样。有个住在我对面的胖秀姨,总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天天推着板车去一厂、二厂的食堂,把人家不吃的肥肉拉回来,在井边一遍遍淘洗干净,切成块炒得喷香,那香味能飘满整个院子,引得我们一群孩子直流口水。每到周末,她领着我们去河边摸“黄鸭叫”,河水冰凉,我们却跑得满头大汗,摸上来的鱼裹上面粉炸了,装在大盆里你一块我一块,香得能多吃两碗饭。可后来听说她得了糖尿病,总觉得饿,一天到晚不停地吃,90年代初就走了,想起她炒肉的香味,心里就酸酸的,像吃了一颗未成熟的梅子。还有个秀姨,命更苦,她老公去了贵州就再也没回来,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过活。白天在厂里纺纱,夜里坐在煤油灯底下缝补衣服,手指被针扎出血,只是吮了吮又接着缝,却从不抱怨,见了人总笑着打招呼,还会把家里舍不得吃的红薯干分给我们,那红薯干又甜又有嚼劲,现在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了。</p> <p class="ql-block"> 村里也有让人揪心的惊险事。靠近湘纺中学的那几户人家,有天夜里突然传出巨响——一户人家的床底下塌了个大洞!昏黄的灯光照进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后来才知道,迎建村底下藏着高盐矿,这洞是矿层塌陷造成的。消息一传开,整个村子都慌了,有人吓得说话都结巴:“这……这可怎么办啊,晚上都不敢睡觉了!”第二天一早,厂里派来拖拉机、土车,村民们也扛着扁担、拿着筐子赶来,大家轮流往洞里填土、填石头,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我天天跑去看,尘土飞扬中,人们脸上满是汗水和泥土,却没人喊累,有人还互相打气:“加油干呐,填好这洞,咱心里才踏实!”整整填了一个月,大洞才封死,大家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p> <p class="ql-block"> 村里人的名字也格外有意思,透着股实在劲儿。光地球、赖鸡婆、切妹子、摇古记……听着土气,却个个有故事。有个叫周板桶的邻居,为了生个儿子,把自家房子改成养猪场,天天挑着担子挨家挨户收淘米水喂猪。他先后生了四个女儿,直到第五个才是儿子,取名周谦。记得他儿子出生那天,他买了糖挨家送,笑得合不拢嘴,那股子欢喜劲儿,全村人都跟着高兴,有人调侃他:“板桶,这下你可算如愿咯,以后可得好好疼这宝贝儿子!”平房对面的秀姨老公一个读书人后来在建陶工作,被打成右派平了反,她也是一个苦命人,一天到晚就是像放医院的洗洁工,什么带血的被子啊,带脏血的被子,等等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崽,还有老公一个老娘,生活非常不容易。我最记得的就是我妈妈从她手里接过刚生小孩的包裹,我外婆她们一起都吃过,那个时候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吃了身体就会好。我左边隔壁的叫谭老馆老婆秀姨五七工厂,右边隔壁的也叫秀姨 ,很少看见她老公,据说她老公在贵州去了,再也没回了。隔壁的隔壁的胡大姨,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了4个小孩,三男一女,那个时候我们这个住在一起都有非常难的家事,但是都以坚强的毅力存活起来,小时候睡竹板,水泥地上铺席子,把门板取下来打乒乓球,打牌喝冷水用夹子夹耳朵,等等游戏,那才一个纯洁,那个年代人互相端着碗走出房内互相招呼,看看你家吃什么菜,他的家吃什么菜,有一次一个邵阳的娭毑门板, 稻草,做的猪血圆子,我们以为是煤球,小朋友不停的用煤球打仗,那时候最辛苦的要算做藕煤, 一家全部出动,守在煤店,男女老少用制作的筛子,把煤选好,用铰轮车,拖到家里的门口,那是每家每户门口都是大大小小的坟堆,用油布盖的,用塑料布盖的,用席子盖的,放上了砖头,等要做藕煤的时候,要到山里面去挖黄泥巴,搅拌在煤球里面,带着斗笠,顶着烈日,一脚一脚的踩着煤,用12cm的模子坐着12个眼的煤球,那时候很苦想想现在洋气一点就开始了,那时候我们边上挖防空洞,就在厕所厕所边就开始挖了很多黄土,加沙子,传砖,做完以后用拖拉机一车一车去烧窑,然后回来彻防空洞,小时候大家都喜欢到下面龚家浸庆的乌龟塘去游泳,去挖野菜去捉迷藏,那时候天然的游乐场是我们刻骨铭心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还有个住在我隔壁的阿姨,她妈妈受了刺激,常年把自己关在漆黑的屋子里唱歌,从清晨到深夜,歌声断断续续飘出来,像幽灵的低语。我们起初觉得奇怪,一群孩子还偷偷趴在窗边听,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后来也就习惯了,要是哪天没听到歌声,心里还会空落落的,直到有一天歌声突然停了,大家才知道,老人走了。</p> <p class="ql-block"> 我家对面是“妈妈房”,住的都是厂里生儿育女的女职工,我姨也在那儿住。妈妈房里最让我难忘的,是住在中间那间屋的张胖子阿姨。她体大腰圆,留着利落的短发,常年穿一件白色棉布短袖衫,配着藏蓝色的裤子,往那儿一站,就透着一股正气凛然的劲儿,像个女将军。她是出了名的好打抱不平,在湘纺,就没有她不敢管的事,大家都敬她,也有点怕她——不是怕她凶,是怕辜负了她的仗义。</p> <p class="ql-block"> 我常听大人们讲她的故事,最有名的一次,是她和何叔叔吵架。那天夫妻俩吵得厉害,何叔叔急了,端起一盆水就要泼她。可张阿姨一点都不怕,毫不犹豫地甩开膀子,一把抓住何叔叔的胳膊,连人带盆一起掀到门外。一盆水泼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何叔叔愣在那儿,周围的人也看呆了。她却叉着腰站在门口说:“夫妻之间有话好好说,动手算什么本事?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说法,这事没完!”这事后来成了湘纺的佳话,几十年过去还有人提起,有人讲的时候还添油加醋:“你们是没看见,张阿姨那气势,何叔叔当时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p> <p class="ql-block"> 张阿姨的小女儿是我的同学,我们常一起上学。八十年代初的一天,湘纺的广播站突然播了个好消息——50年代的老电影《秘密图纸》解禁了,要在俱乐部售票。那时候能看一场电影多不容易,消息一出来,人们从四面八方往售票窗口跑,像一群冲向食物的蚂蚁。我和同学也跟着去了,远远就看见张阿姨排在队伍前面。队伍长得像条长龙,几个男男女女趁着人多偷偷插队,张阿姨一眼就看见,转过身伸手抓住他们,一个个“捏拧”到队尾,语气严肃:“大家都排队,别坏了规矩!你们要是再插队,我可就不客气了!”那些人被她的气势镇住,乖乖回到队伍里。从那以后,湘纺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只要张阿姨在,没人敢乱插队。</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刚取消肉票,各类票券也慢慢不用了,可紧俏物资还是不好买。妈妈房里有两个“神通人物”,一个是仗义的张阿姨,另一个是蒋席虎蒋哥。蒋哥在社会上吃得开,买鱼、买肉、买紧俏的布料,总能顺顺利利买到;而张阿姨,全凭一股正气和力气,走到哪儿,人家都会让着她——不是怕她,是打心底里佩服她的为人。她还是湘纺一厂前纺车间的,每年厂里耍龙灯,舞龙头的非她莫属。那么重的龙头,在她手里好像轻得很,一甩胳膊,龙头就跟着动起来,带动着风,龙身也跟着活了。每次她舞龙头,周围都围满了人,掌声和叫好声能盖过锣鼓声,人人都夸她“威风”,还有人开玩笑说:“张阿姨,您这舞龙头的本事,都能去参加奥运会啦!”</p> <p class="ql-block"> 可好人命不长,张阿姨过世已经二三十年了,胖秀姨、唱歌的老人也早已离开。这些年,我走了很多地方,住过比迎建村好百倍的房子,吃过很多好吃的东西,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后来才明白,小时候我们厂房子弟图的,从来不是什么好条件,而是那份藏在日子里的义气——是张阿姨为陌生人出头的勇敢,是农民伯伯分给我们红薯的善良,是邻居们互相帮衬的温暖,是防空洞工地上不分昼夜的坚持,是面对矿洞塌陷时一起扛过去的齐心。</p> <p class="ql-block"> 迎建村的平房八十年变了楼房早就变了模样,可那些时光深处的暖、光与险,却永远刻在我心里。像春日的白花,永远香着;像冬日的防空洞烛火,永远亮着;像张阿姨舞龙头的身影,永远立着。每次想起这些,眼眶总会发热,不是难过,是感动——感动那段日子里的纯粹,感动那些人身上的光亮,它们陪着我长大,也陪着我走过往后的每一段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