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外婆太

郑小良

《怀念外婆太》

郑小良

我时常会想起外婆太。

她的名字极好听，叫林亦云。这三个字念在口中，便漾开一种民国才女般的清雅气质，仿佛能看见穿素色旗袍的女子倚窗读书的模样。

外婆太祖籍平阳岭门林家岙，自幼入读福建霞浦的外国教会女校。在那女子缠足尚且寻常的年代，她曾是当地唯一未曾裹脚的女孩。想来，她少女时必是迈着一双天足，走过学堂长廊，也走过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

我初见她时，约莫十来岁，而她已近八十。她总是穿着传统斜襟布衫，银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个子矮小，却极干净利落，脸上总漾着温煦的笑意。面色红润，眼神慈祥，让人忍不住想亲近。她疼我，我也爱黏着她。

外婆太的丈夫杨永足先生，是位能巧多才之人。既能织复杂花纹的布匹，又会做香甜糕饼，甚至登台演过戏。晚年他在教会做传道先生，更名杨远平，于1962年离世。

外婆太独居于平阳腾蛟顶溪头公路旁。那是一座鹅卵石垒砌的瓦房，灰土地面，陈设简朴：一张老式木床，一顶蓝染粗布蚊帐，一床棉被，一台厨柜，一方饭桌，一眼土灶。屋内总是昏暗，却因她的存在而显得温暖。

每回我们去，她必定点火开灶，为我们煮素面，还要郑重地添上一只鸡腿。那面条的热气混着鸡汤的香气，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若我们舍不得吃完，她便将鸡腿细心收进带盖的竹篮，悬挂于房梁的铁钩上。奇妙的是，下次再来，还是那只鸡腿，依旧美味如初，从未变质。这其中的奥秘，我至今想来仍觉不可思议。

我常与她同睡在那张老床上。睡前总习惯捏着她手背上柔软松弛的皱皮，仿佛那是世上最安心的依靠，伴我沉入梦乡。

小舅舅时常带我去看望她，送些日用品，帮忙打水。我总记得他偷偷打开厨柜，挖一勺红糖塞进嘴里的狡黠模样，那般孩子气的举动，如今想起竟让人鼻酸。

外婆太在1993年离世，享年九十六岁。如今回想起来，她那间昏暗的老屋、梁上悬着的竹篮、素面上卧着的鸡腿，以及她手背皮肤的触感，都未曾随岁月淡去，反而在时光里沉淀得愈发清晰。

她是一个时代的见证，也是我心中永远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