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石榴树（小小说）

安宝平

《姥姥的石榴树》（小小说）

妈妈总说，姥姥的手像老树根，粗糙却有股子韧劲，能把最散的线团都拢成结实的网。

那年妈妈被送到姥姥家时，才刚会扶着墙走。亲生母亲要嫁人了，为了糊口总不能带着两个女儿吧，再说还有个三女呢！

亲姥姥把妈妈放在养姥姥家门槛上。姥姥开门时，正撞见这瘦骨如柴的妈妈站在门口。

"留下吧。"养姥姥对着空荡荡的胡同说了句，把妈妈抱进了屋。

那时养姥姥在镇上的供销社扫地，每月工资够买三斤白面。她总把白面省下来，掺着玉米面给妈妈蒸糊糊，自己就啃硬邦邦的窝头。妈妈长水痘那阵，姥姥整夜抱着她坐在炕沿，用蒲扇扇着风，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那歌谣妈妈记了一辈子，后来教给我时，调子歪歪扭扭，却透着说不出的安稳。

妈妈十五岁那年，亲生父母来接她。他们站在姥姥家低矮的土坯房门口，像幅不真实的画。亲姥姥把妈妈的包袱递过去，里面是她连夜缝好的新棉袄，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

"去吧，城里日子好。"姥姥的声音有点哑，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

妈妈哭着不肯走，死死攥着姥姥的衣角。姥姥突然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傻丫头，去吧，那才是你的家。"

后来妈妈还是回了城里，却总在每个月头上往回寄钱。

姥姥从不花，都用红布包着，压在樟木箱底。

有次我跟着妈妈回去，看见那红布包里的除了钱，还是一沓沓钱。多困多难她一分钱也没动，没花。

我记事起，每次跟着妈妈回姥姥家，总能在炕头发现个铁皮饼干盒。盒里永远躺着几颗水果糖，玻璃糖纸在昏暗的屋里闪着光——那是姥姥特意攒下的，知道我爱吃甜，每次都等我来了才肯打开。有年冬天我染了风寒，夜里咳得睡不着，姥姥就披件旧棉袄坐在炕边，把我的小手揣进她怀里焐着，另一只手轻轻拍我的后背，嘴里哼着给妈妈唱过的那支歌谣。天不亮她就踩着积雪去镇上的卫生室，回来时棉鞋湿透了，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小包止咳药。

我上小学那年，院子里的石榴树结了满满一树果。姥姥摘下最大最红的那个，用粗布巾擦了又擦，非要看着我咬第一口。石榴籽的甜水溅在嘴角，她就咧着没牙的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等了整整一个秋天的果子，自己一颗也没舍得吃。

姥姥走的那天，妈妈跪在灵前，双手着地，深垂着的头几乎着地，不住地哭。

五期过后，上坟回来，妈妈对我说："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姥姥，她比你亲妈还亲。

"刚生你时，妈妈得乳疮，你没奶吃，都是老太太把粥嘎嘎，用嘴嚼烂，一小口一小口给你吃……"

如今，我终于明白，有些养育，从来不是血缘能丈量的。

就像姥姥种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明明是随手插下的枝条，却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把最甜的果子，都留给了树下那个盼着她回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