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学生涯第一站——三江完小

李巧艺

1974年夏季，西岩农场领导安排我去三江完小代课。那年我十八岁，是一位扎着两条小辫，充满着青春活力下乡两年的知青。 炎热的暑假刚过完，我背起背包，提着简单的行李，带着对未知的新环境的好奇，离开生活了两年的七里坪知青小屋。只身一人沿着山坡一条黄泥巴路向三江完小走去。 三江完小和城步二中毗邻，距七里坪不远，穿过一个枞树林和几个小山坡就到了。 　　没有围墙，没有大门，两栋普通的红砖平房教室相对而居，东头是食堂，西头是一个土操场，土操场有两个简易的篮球架，这就是山江完小的基本框架。 我很好奇，这个山冲冲为什么叫“三江”？后来问了当地老百姓才知道，是因为这里有从三个不同的山涧流出来的三条溪水：铁坑、淘半洞、款基江，人称三江。 这个学校除了书记，校长和一个管财务的老师是吃皇粮的公办老师外，其余都是附近的民办教师。 全校二十来个老师，基本是男老师，只有三个女老师。 开学伊始，头等大事就是分工、分教室。大家都集中在会议室翘首以盼，等待校长宣布教学工作。 校长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端到嘴边噗噗吹两下，轻轻呡了一口，坐到一张椅子上，拿出一个笔记本翻着说： “刘小平老师教五年级X班语文兼班主任，张兴老师教五年级X班数学……李巧艺老师教一年级语文兼班主任，另教毕业班（那时小学是五年制）唱歌……” 散会后，我一边整理自己的房间，一边憧憬着学生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听我讲课的美好情景，突然被校长一句话打断了： “李老师，我带你去你教室看看。” 我尾随着校长一路下坡，走进校园旁边的一座年代已久的老木屋。木屋墙壁被岁月染得黝黑，满眼沧桑，如同靠近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 从侧门走进去，校长指着一个堂屋说：“这就是你的教室。"又指着前面一块靠墙壁横着的门板说，“这是黑板，你去街上买瓶黑漆漆上……” 我的美好憧憬被现实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刚学剃头就碰到个大胡子”，这样的教室是我始料未及的，和我想象的反差真不是一般大。 而且这堂屋是个过道，上课时经常有人进进出出。特别是碰到出工收工时，农民扛着锄头，挑着担子旁若无人喧哗而过…… 后来我跟我老公提起这段往事，老公说：“我比你更差。我高中毕业时，大队推荐我当民办教师。没有教室，只好在村子的祠堂里上课。学生座位两旁摆着棺材，讲台上的黑板也是放在棺材上。” 我惊讶得瞠目结舌。 天啦！就是借八个胆子给我，我也不敢在这样摆满阴森森黑黝黝的棺材教室里上课…… 彼时，学校条件很艰苦，管理却是军事化。 学校规定所有教师都得住校，统一在食堂开餐，晚上要在学校办公。家在咫尺的民办教师也是如此，一个星期只有周六（那时没有双休日）才能回家住一个晚上。 领导率先垂范，校长三十来岁，家眷都住在县城，他一个学期难得回家一次。 校长是个古道热肠的人。特别是对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总是亲力亲为、关怀备至。比如我晾的衣服天黑了还没收，他会催你收好，以免贼牯子偷；我吃了饭的碗常放在食堂忘记拿，他要你把碗收到自己房里去，以免别人下药；星期日外出，他也要来管来过问，去哪里干什么？叮嘱你要注意安全…… 校长像“妈妈”管孩子似的管着我们。 农村学校放学放得早，两点钟就放学了。吃了早夜饭后，我有时和老师们在本校操场或隔壁二中操场上打篮球；有时到西边云缠雾绕的款基江山上去砍柴；有时到学校旁边的菜地里种菜、施肥、锄草；有时到对面河滩上学校老师自己开垦的一丘稻田里，莳田、打谷。这些大米自产自销，搞了劳动回来，学校就用这些大米犒劳老师一餐。 学校还经常帮助村里搞宣传写标语。男老师在墙上挥毫泼墨、笔走龙蛇。我给他们打打下手，搞些刷刷浆糊，贴贴纸张的简单劳动。 学校食堂没有厨师，由老师一人一天轮流做饭。轮到哪位老师做饭，最后一节课学生只好马放南山，自己读书。这时只见校园蔚蓝色的天空炊烟袅袅，下面红砖平房教室书声琅琅。抑扬顿挫清脆悦耳的读书声随风随烟飘向远方…… 轮到我做饭，因为我从没煮过这样的大锅饭。烧的又是茅柴，灶锅里面常常被我烧成个黑心火，搞得浓烟滚滚烟包冲天。 学生见我熏得眼泪婆娑，有个年龄大点的女学生毛遂自荐帮我烧火。只见她拿起扒火棍，把灶膛里的柴扒空，黑心火一下子亮堂起来，红红的火焰呼呼蹿上来舔着锅底。真的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学校食堂一天两顿饭，下午两点多钟放学就吃了晚饭，晚上常常饿得肚子咕咕叫。 食堂里伙食很差。我记得那时的美味佳肴要数每人半个鸭蛋炒辣椒，外加一碗有蛋香味的洗锅汤。 男老师很注意吃相，特别是农村人在这方面是很注意。 而我却像饿牢里放出来的，前世没过吃饭一样。用农村人的话说，是喉咙生得太陡了。 偶尔打一次牙祭——吃肉，杀鸭子，那是一学期难逢金满斗的盛事。 学校食堂没有桌子凳子，老师每人端着个碗在食堂和食堂门口蹲着或站着吃。 吃饭时，是老师们谈笑戏谑快乐的时候，各种精彩搞笑的段子层出不穷，常常令人喷饭。 我记得老师们经常自我解嘲的一句话：一天不喝洗锅汤，走路打鸡公钻。 乡村的夜晚黑黢黢的，格外寂静。我除了看书、备课、改作业外，一个人孤独时就想妈妈。自从14岁初中毕业离开妈妈后，我就很少和妈妈在一起了…… 　　知青教书，虽然比在七里坪搞劳动，肉体上轻松些了，但是眷念父母，有家不能回的那种孤寂，对前途渺茫的思想包袱丝毫未减。 那时期，老师们晚上经常会去搞家访。 三江完小每次搞家访，都是全校倾巢出动，分成几个小组，三四个老师一组集体行动。 等到如血的晚霞消失，暮色渐浓，村村寨寨都复归平静，安静下来。周围“呱呱呱呱”的麻拐声和“唧唧唧唧”的蟋蟀声，仿佛在举行一场盛大音乐会的时候，各组老师拿着手电筒就开始出发。 我分在校长一组，我们沿稻田中弯弯绕绕的田埂，向对面山坡闪着星星点点灯光的高枕头阳家和曾家堡走去。 天是那么深邃，那么遥远。附近的村子里，狗叫声此起彼伏…… 一阵阵凉爽的山风夹杂着稻谷的清香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走着走着，脚下的麻拐不时被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吓得“扑通、扑通”地扑向稻田仓惶逃命…… 西岩区历来是我们城步县重视文化教育的大区。 见老师来了，在煮潲或剁猪菜的家长和学生忙得不亦乐乎。搬凳子，摆瓜子、花生或米碎皮、米花等给我们吃，端上纯天然茶叶清香与柴火烟香的茶水给我们喝。 每到一家，都能感到满满的当地乡土味和浓郁的尊师重教风气。 家访归来，我们的衣服和裤子口袋都被家长塞满瓜子、花生…… 我在三江完小这所偏僻的乡村小学仅两年时间（两年后，我调到西岩农场场部教书，又和知青们一起住在知青小屋里），然而和这里的学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多年来偶尔在城里逢上，他们都清甜地向我问好…… 九十年代末，我曾在三江完小教过的一个姓刘的男同学，升到城步一中任校长，和我老公成为了同事。 在一次宴会上，刘校长双手举杯敬我老公的酒说：“敬师傅一杯酒（我老公曾在二中教过他的书）。”接着又双手举杯对我说：“您也是师傅，学生敬您一杯酒……” 他不说，我都记不起来了。他当时虽读五年级，但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不点，现在是一位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年轻校长了。 敬完酒，刘校长又笑着说：“后来您突然不见了，我还一直在纳闷，那个穿淌淌裤（棉绸裤）的女老师到哪里去了呢？” 说完，他爽朗地抛出一串“哈哈哈哈……”的笑声。 记得我当年上他们的唱歌课的情景，提着一把二胡上课，上场就教当时最流行的样板戏《沙家浜》选段《八年前》，《红灯记》里李铁梅唱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冬天，我穿一件红棉袄，织一条大缆绳般粗的黑辫子，老师们戏称我“李铁梅”来了。 孩子们很是新奇，瞪大眼睛唱得很认真，天天盼着我来上唱歌课…… 那时城乡差别很大，农村孩子对城里来的女教师自然好奇，穿棉绸裤当时也是一件很奢望的事。 …… 半个世纪过去了，镜中的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扎着两条小辫清秀靓丽，充满青春活力的女知青了。但三江完小的教学轶事和孩子们可爱的笑靥，至今仍然在我的脑海里清晰鲜活…… 作者简介：李巧艺，湖南省城步人，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城步县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苗岭文艺》《新花》《小学生作文辅导》《文萃报》《今日作家报》《邵阳日报》《赣雩文艺》《当代文艺》《湘楚山地文学》《邵阳知青》《苗乡城步》《美篇》等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作品曾获全国散文大赛三等奖，作品深受读者喜爱。 2025年8月26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