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下的夏天（散文）

嘉陵江

银针下的夏天（散文）

盛夏把老妈困在屋里，从清晨八点到入夜八点，毒辣的日头堵着门，连风都裹着热气。更熬人的是耳边那阵挥之不去的轰鸣，耳鸣扯着头晕，把烦躁拧成了绳，勒得她想换个地方透透气。我找了雁鸣湖边的养老院，寻了山脚下的民宿，末了却醒过神——老妈的病根在耳鸣里，先治好这烦人的声响，才能让她踏实看风景。

约定见面的那天，我们选在阴凉的大润发。一开口，我便拉着她和姐姐往出租车里走：“带您去个能安神的地方。”车子停在郑州城北路的河南省中医药研究所，中西医结合的牌子亮在眼前，我们直奔脑科，当天就办了住院。陈医生说第二天要扎针灸、做艾灸，还有穴位贴和刮痧，都是温和的法子，老妈点头应下时，我心里松了半截。

礼拜天的病房还算清净，病友说上午刚有人住满二十天出院，可到了星期一，整个楼层突然像被按下了启动键。我九点前赶到，主治陈医生已提着针盒进来，手快得像纺织女工的梭子，没等我们反应，二三十根银针已在老妈的头、脸、脚上“开了花”。帮老妈脱袜子时，我忽然愣了——她的脚竟那样好看，像被奢侈品丝袋裹着的珍宝，褪去包装的瞬间，连纹路都透着温润。从前只知老妈手巧，却没发现这双操持了一辈子家务的脚，藏着这样的精致。

老妈让我出去转转，我沿着走廊走，满眼都是蓝色的临时病床。有人肚子上顶个冒烟的葫芦，鼓鼓囊囊像怀了三胎，男女老少都有；有人脚底板、手腕上贴着艾灸盒，烟雾细细袅袅。最热闹的是治疗室，十来把椅子坐满了人，医生在身后揉背、刮痧、调理耳朵，赵大夫被围着转，连说“再等会儿，先给你妈安排艾灸”。护士们抱着葫芦灸来回跑，喊着床位号，空气里混着艾草香和人声，竟有种打仗般的紧张——原来在这里，连治疗都像在“抢资源”，可这忙碌里，藏着大家对健康的盼头。

我倒成了最忙的人，既要跟陈医生确认针灸方案，又要跟赵大夫协调艾灸时间，护士换葫芦、调温度时，还得赶紧上前叮嘱“老人怕急，麻烦快些”。为了省时间，我摸清了三楼的两个步梯，避开有吸烟味的那个，把能开的窗户都推开透气。等到葫芦不冒烟，我们自己取下交给护士时，见她脸色淡淡的，许是我们新来乍到，还没熟络。可看着医生护士连轴转，一天要接待上百个患者，我忽然懂了这份忙碌里的重量——他们守着的是别人的平安，这份事业，比任何私事都宽广。

中午陪老妈在食堂吃饭，她催我早点回去，自己上楼休息。那天走在阳光下，只觉得浑身累，后来竟发起了感冒——医院的空调、说不完的话、揣在心里的急，都攒成了这股倦意。可第二天再去，病房外的临时床少了大半，那些亚健康的人做完治疗就走了，空气忽然松快下来。老妈还是老程序：扎针、艾灸，医生又开了三副汤药，她尝了尝说“不难喝”。我拉着她去医院后面的家属院，竹林幽幽，小广场静悄悄的，能练八段锦。老妈坐在椅子上，给我讲起了同屋的病友。

那位阿姨七十多，看着却像八十岁，走路没力气，是得了帕金森。她的命太苦，儿子四十六岁那年突发脑梗走了，儿媳妇后来改嫁，连孙子孙女都少见，老伴也不在了。两个老人都在开封相国寺住过，聊着聊着就熟了。第二天早上，阿姨扎针时想叫护士，没等来人就尿了裤子。老妈说这些时，声音轻轻的，我看着远处的竹林，只觉得心里发沉。

倒是老妈，夜里没睡好，许是治疗有了盼头，许是换了环境，兴奋得过了头。

傍晚的风穿过中医药家属院的竹林，带着艾草的余温，我挎着老妈慢慢走，看她踩着夕阳的影子，脚步虽慢，却很稳。银针还在继续扎，葫芦灸还在冒烟，这个夏末虽热，老妈的心有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