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载月渡云川

秦淮云梦

秦淮云梦的漂泊，是从一枚印章开始的。

那年秋深，金陵旧肆的木窗棂漏着碎金般的阳光，他指尖拂过积尘的木盒，一枚朱文小印硌着掌心——"茶熟香温且自看"，金农的字，笔画间的斑驳像秦淮河畔浸了百年的苔痕。他摩挲着印面，恍惚间似见绿天庵的芭蕉叶上，冬心先生正支颐打盹，砚池里的墨香混着蕉叶的清苦漫过来。彼时金陵城的风正卷着乌桕叶掠过朱雀桥，他忽然觉得，这枚印不是物件，是块引他渡向古人心境的木筏。

此后舟楫便成了家。春到富春江时，他泊船在严子陵钓台畔。月涌江心，寒波粼粼，竟与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里淡墨扫出的远岫叠在了一处。他倾壶独酌，酒液晃着月影，忽然想起祁彪佳寓山园的"读易居"——那老夫子说"自有天地，便有兹山"时，是否也听见涧水与墨迹共振的声响？江风穿舷而过，像石涛笔底奔涌的万壑雷鸣，他摸出袖中印章，铜质在体温里渐渐发烫，仿佛祁公的水石、石涛的山川，都顺着这热度流进了血脉。

秋至匡庐，他借居古寺僧寮。夜雨打芭蕉，淅淅沥沥如米友仁《潇湘奇观图》里漫漶的墨晕。案头焚着篆香，灰烬弯出百种弧度，他盯着那烟痕忽然笑了：一炷香燃尽的时辰，够黄公望画半幅远山，够倪瓒抹几笔画空亭。窗外竹影摇窗，像沈周《天池亭图》里漏下的月光，他执盏细啜，茶烟绕指如篆，倒比寺里的钟声更能定心神——原来"四时保其坚固"的不坏之理，从不在青铜鼎彝上，倒在这易散的烟、易凉的茶里。

冬归钟山，他结庐在松影深处。雪后初霁，古松负雪，虬枝如怀素草书骤雨般的锋芒，却偏有几簇石绿苔痕，在焦墨似的枝干上透着暖意，倒像陈洪绶《樵古双册》里枯木缠藤的生机。他研墨画松，笔锋扫过绢帛，忽觉腕底藏着范宽《溪山行旅图》的苍莽：焦墨皴擦是山骨，飞白处是松涛，而那枚"茶熟香温"的印钤下去时，雪光映着朱红，竟比画中任何一笔都更见精神。

暮年泛舟五湖，他常枕着船舷看鸥鸟掠水。松烟墨在瓷碗里化开，与波心月影揉成一团，倒分不清是《潇湘奇观图》浸了水，还是富春江的月落进了砚。忽有松涛从两岸涌来，穿林打叶，竟与年轻时在金陵旧肆听见的声响一般无二。他摸出那枚磨得温润的印章，在月光下轻轻叩着船板，如击编钟——

原来这漂泊的万里云川，早被墨痕与月色织成了一枚时光的罗盘。舟是砚，月是墨，而那些看山、听水、读画、品茗的刹那，便是刻在罗盘上的星斗。所谓永恒，从不是要留住什么，不过是让每个易逝的当下，都成为认取"天地一沙鸥"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