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家住在县城东门口。走出高大的城门洞子,向北是一个木铺,门前挂着一块褪了色的长方形木牌,写着“韩氏木铺” 四个被雨水浸泡得发涨了的大字,笔画间歪歪斜斜地爬满裂纹,像被岁月啃噬过的齿痕。我每天放学后去县河里往回赶鸭子都要从木铺前经过,鸭子嘎嘎嘎地叫着,韩木匠抬头看看,仍又低下头蹲在门槛上磨他的刨子。韩木匠是河南人,五十多岁,脸庞上长满黑黑的胡渣,眼角皱纹里总嵌着一些细碎的木屑,他的名字叫大成,可也没有成就什么大事,半辈子的人了连老婆也没有,不过,木工活却做得认真,人们见面总称他是“韩氏”。木匠韩氏的铺面不大,只有两间通连着的瓦房,迎门一上一下摆放着两口已经做好的棺木,油漆得锃亮,边角还雕刻着细巧的莲花纹,说这是用二郎山老柏木料子做成的,谁背了走都能安安稳稳地盛下一辈子。 </p><p class="ql-block"> 他和他的两个徒弟每天就在这里干活,门一开就飘散出一股浓浓的松脂和刨花的馨香味道。他们也都住在这里,靠东的一角就地摞着三副铺盖卷儿,蹲着一个小小的洋铁炉子,还有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坛坛罐罐也都摆放在近旁。木匠韩氏除做棺木,还做些小桌小凳案板橱柜和木杈木锨等农用家什,县城逢三六九就是集日,他就摆放在门口,也常有乡下人来买。韩木匠没活干了的时候,也爱蹲在门口,吧嗒着旱烟锅子,笑眯眯地看着他的那些手艺活儿,烟锅子里冒出的青烟,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他脸上深沟般的皱纹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那年头兵荒马乱,木匠生意清淡,人心也不安稳。忽一日,城东方向爆豆子似的响起了枪声,噼噼啪啪地直响了半宿。第二天一早,就见二战区的守兵仓皇出城,没等日头爬上东山,日本鬼子就进了城,马靴踏得橐橐响。城里几乎没有人了,木匠韩氏也锁了木铺的门带着两个徒弟不知去向。日本鬼子在城里城外放火烧了三天,浓烟把天空都染成了昏黑色,然后抢掠几车粮食就撤走了。人们回来,家家都是黑烟腾腾地冒,一股焦糊味。韩木匠木铺的瓦房顶上还燃着余火,椽子烧得像黑炭,时不时 “噼噼啪啪”地往下掉着瓦片。韩木匠两手抓着头发,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房顶在一股一股的烟火中坍塌下来。他和两个徒弟一人拿了一把铁锨乱砸乱打,连明彻夜地折腾了两天,烟火终于熄灭了,瓦房却成了一片废墟。只两口棺木还高高地横卧在那里,落满一层房顶塌下来的厚厚的砖瓦土块。</p><p class="ql-block"> 韩木匠毕竟是木匠,他和两个徒弟先是清理了残砖碎瓦和土灰,然后修补了塌毁的墙角,又更换了檩条、椽子,安装了门窗,房顶铺了瓦,半个月后,瓦房又盖起来了。可最让韩木匠心疼的还是那两口棺木,那是他这木铺里最贵重的财物,却被烧得黑红黑红的,特别是上边那口,棺盖上还烧焦了一大块子,留下了一块大大的黑巴。他蹲下来,用砂纸一点一点地打磨棺木的表面,磨掉一层焦灰,露出褐红的木纹,像凝固了的血丝,韩木匠看着直掉眼泪。不几天,城西的小五爸殁了,事前没有准备下棺木,急等着用,就买走了下边的那一口。上边的这口明显有着毛病,谁也看不上眼,就再也没人问津。韩木匠就说,这口没人要了,那就等我百年以后走的那天背了它吧。他说这话时,徒弟小王正在给刨子换刀片,闻言手便一抖,刀片割了手指,血汩汩地往外流,他却只是攥着手指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韩木匠万万没有想到,这口棺木却不会慢慢地等他活到“百年”,寿终正寝了而后享用。那天,城南王财主家的儿子来找韩木匠,说是他家村里有两棵柏树,让他去伐倒了为他爸妈打寿木,他爸妈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提前准备好了,也是冲喜,能延年益寿。韩木匠带了两个徒弟就随王财主的儿子去了村里。两棵柏树在村西的一片坟地里,长了已有一百多年了,树干粗壮如桶,枝桠密密交错,像撑开两把墨绿色的巨伞;树下棘荆丛生,酸枣刺、藤蔓缠绕成网。韩木匠和两个徒弟,先用镢头斩断缠绕的藤蔓,在树干周围辟开一片能下脚的空地,又找来一根粗粗的长绳,在离地面三米多高的树杈上系牢 ,把绳子的另一端让徒弟小王紧紧拽着,要他顺着坟地东侧的空档拉,树锯倒时就会倒向那边的荒坡。然后,韩木匠就和另一徒弟小张一屁股坐在地下,东西分开,抓着大锯的把柄,瞅准树身朝南的一侧下锯。两人一拉一推,一推一拉,剌剌的锯声混合着陈年松脂的木屑从锯口簌簌落下。锯到一半时,锯条突然卡了壳,怎么拉也拉不动了。韩木匠就赶紧鼓捣着往出抽锯条,费了很大的事,硬是抽了出来。又把大锯转到北侧重新反向切口启锯,锯齿进入越来越深,树干开始发出 “咯吱,咯吱” 的呻吟,顶部的枝桠也簌簌地摇晃起来。可树没有按预想的向东倾倒,反而慢慢地朝西北倾斜,小王胳膊鼓起青筋硬拽,可怎么也拉不了。“坏了!” 韩木匠心里一沉,想抽锯撤出,可太迟了。树干猛地一沉,大锯就被死死地夹住,他急忙喊徒弟小王起身外跑,他也一骨碌站起却绊了一个趔趄。这时,树身倾斜的速度突然加快,呼呼地卷起一股劲风夹着尘土扑了过来。小王一扑窜出去了,韩木匠却一时没有爬起,只见遮天蔽日的阴影扑面压了下来,粗壮的树干带着千钧之力砸在了他的身上。小王和小张冲过去,只见师傅韩木匠横躺在如桶粗的树杆之下,两只手还在抽搐,指缝里渗出血,染红了身下的黄土。干了一辈子木匠活的韩木匠,没能躲过这棵长在坟地里的老柏树造成的劫难,被永远留在了这片棘荆丛生的阴影里。</p><p class="ql-block"> 韩木匠被两个徒弟和王财主儿子找村里几个人抬回来,还有一股悠悠气,半夜就全身冰凉了。徒弟按照他生前留 下的话,用那口被日本鬼子烧得黑红黑红板头焦黑的棺木装殓了他。下葬那日,天阴得沉,徒弟们含泪将他埋在东山坡上。棺木下坑时,小王抓起一把黄土撒在棺盖上,那焦黑的棺木带着那坯酥软的黄土往下沉,仿佛带着木匠韩氏半生的辛酸和血泪,坠入了永恒的宁静。</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李玉山: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黄河仙子的传说传承人,《大宁文化》主编。专著有《情满太行》《黄河仙子传奇》《日月凝眸》《日月流韵》等12部,主编、编审省内外他人文学作品20余部。部分散文入选《当代10名作家散文今选》和《中国散文大系》,多次获国家和省市级文学作品奖,获省、市“五个一工程”奖。曾获临汾市首届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p><p class="ql-block"> 2025年8月27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