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泥菩萨要过河?(散文)

无边月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什么泥菩萨要过河?</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无边月</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图/网络图片</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佛典有云:“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此语流转千载,世人多作戏谑,只当是力不从心偏要强为的窘迫,却少有人蹲下身,对着那尊抟土为身、涂金为饰的泥像问一句:它明明知道碧水沾身即化、浊浪触体便崩,为何还要一步步往河里挪?是对岸有未熄的香火勾着魂,还是此岸早已没有它立脚的寸土?若论菩萨本相,该是“觉有情”的化身,踏莲履水而不溺,驭风凌云而不坠,怎会困在一捧黄泥里,连护着自己不塌都成了奢谈?这一问,恰似敲裂庙中那层亮闪闪的金壳,漏出里头裹着的人间烟火——原来我们朝夕供奉的,从来不是九霄云外的神,是自己用执念捏就的泥胎;那过河的念想,也从来不是菩萨的本心,是众生把自己的苦、自己的盼,全拴在了这尊不会说话的泥像身上。</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金刚经》早勘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世人偏要为无形的佛法寻个具象的依托。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漯水》里写,平城武州山“凿石开山,因岩结构”,寺中泥佛“高十余丈,金身饰之,香火昼夜不绝”——打佛教东传起,黄泥就成了凡俗与佛国之间最实在的桥。唐代杨炯作《盂兰盆赋》,道“陈法供,饰盂兰,壮神功之妙物”,那时的泥菩萨,早不只是宗教符号,更成了众生的“念想罐子”:求子的叩拜泥塑观音,盼它送子来;经商的供奉泥胎财神,望它赐利市;农人祭祀泥制龙王,祈它降甘霖。这泥胎有意思,你往它身上涂一层金粉,它就有了“金身罗汉”的威严;你在它脚下堆一捧香火,它就有了“有求必应”的灵验。可泥终究是泥,经不得暴雨冲,耐不住河水泡——就像人给“信仰”裹的那层硬壳,看着坚不可摧,实则一戳就破。有人怕泥菩萨化了,给它裹桐油、刷厚漆,可再厚的保护层,也挡不住岁月啃噬;就像人怕生活难了,给自己套层层枷锁,可再紧的束缚,也拦不住困境找上门。泥菩萨的“相”,从来都是人心的影子:我们怕苦,就让它替我们扛;我们怕难,就让它替我们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它到底为什么要过河?这河,从来不是江面上的浊浪,是《论语》里“逝者如斯夫”的时光之河,是《孟子》里“性善性恶”的思辨之河,更是每个人这辈子都躲不开的“困境之河”——生老病死是河,爱恨嗔痴是河,连求一份“现世安稳”,都成了河对岸遥不可及的影子。泥菩萨要过河,说到底是“被寄托者”替“寄托者”去闯那道不敢闯的关。人拜菩萨,求的从来不是菩萨自己安好,是求菩萨把自己从“此岸”的苦海里捞出来。可泥菩萨自己还困在泥里:手臂是黄泥捏的,碰一下就掉渣;身躯是水和的,泡一下就软。就这般模样,还要往河里走,不是逞能,是这“被拜”“被敬”的身份,逼得它不得不抬步。像屈原投汨罗江前,明知楚国将亡、自己无力回天,仍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何尝不是一尊“泥菩萨”?楚国是他的泥胎,爱国是他的执念,哪怕身死魂灭,也要往“救国”的河里闯。众生的困境,从来都是泥菩萨的困境:你怕老,就求它赐长寿;你怕贫,就求它赐安康。可菩萨连自己的泥身都保不住,又怎能保你周全?可偏偏是这份“保不住”的执着,反倒成了渡人的力量——泥菩萨往河里走一步,哪怕化掉一只手,拜它的人也会觉得“菩萨在为我拼命”,这份念想,就成了人自己撑下去的力气。这便是佛教里的“方便法门”:菩萨本是虚妄,可“泥菩萨过河”这桩虚妄事,倒成了渡人的“实”;执念本是枷锁,可这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念,倒成了破局的钥匙。</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背后藏着东方哲学最深的辩证。程颐说“存天理,灭人欲”,可泥菩萨的“欲”是什么?是守着庙中香火、保住泥身的“私”,还是渡众生脱离苦海的“公”?它若不过河,蜷在神龛里,是耽于“私”;它若过了河,化在水里,是成于“公”。可这“公”与“私”,从来缠在一起:没有想保泥身的“私”,就没有敢往河里跳的“勇”;没有想渡众生的“公”,那下河的“勇”也成了无的放矢的蛮干。朱熹讲“格物致知”,就是要我们看清泥菩萨的“泥性”——它会怕、会化、会疼,就像我们每个人都会怕、会难、会累。懂了这份“泥性”,才懂它过河的“难”;懂了这份“难”,才明白所有的“天理”,都藏在最朴素的“人欲”里,所有的“崇高”,都裹着最实在的“脆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还有“自救”与“他救”的拧巴。佛教说“自渡渡人”,可泥菩萨的尴尬就在这儿:想渡人,得先自渡;可一自渡,就成了“自身难保”,反倒渡不了人。这像极了敦煌莫高窟的画工,一辈子躲在洞窟里,用矿物颜料勾飞天,自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给千年后的我们留下满壁佛光——他们何尝不是“泥菩萨”?洞窟是他们的河,画笔是他们的船,哪怕自己困在贫困里,也要把“美”渡到对岸。还有乡村教师,守着破旧校舍,自己一辈子走不出大山,却把一届届孩子送出大山——他们也是“泥菩萨”,大山是他们的河,课本是他们的船,哪怕青春耗在山里,也要把“希望”渡到对岸。原来没有纯粹的“他救”,所有想渡别人的人,都在先渡自己的河里挣扎;也没有纯粹的“自救”,你渡自己的每一步,其实都在给别人当桥。泥菩萨化在水里,自己没了,可那滩泥水,能让后来者踩着过河;画工、教师困在原地,自己没走出去,可他们留下的,能让别人走得更远。</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翻开史册,那些被我们记住的人,哪一个不是“泥菩萨过河”的践行者?玄奘西天取经,辞别长安时只有一匹瘦马、一个行囊,穿沙漠时“四夜五日无滴水沾喉”,差点死在莫贺延碛;过雪山时“风雪杂飞,飞沙走石”,同行者或冻毙或退缩,唯有他抱着“求法救众生”的念,一步一步挪。他何尝不是“泥菩萨”?佛经是他的执念,众生是他的寄托,哪怕肉身快被风沙磨碎,也要往“传法”的河里闯。后来他取回真经,在大雁塔译经十九载,佛教的种子在东土生根——他化掉的“泥身”,长成了庇佑众生的菩提树。文天祥守临安,南宋末年元兵南下,他散尽家财募兵,兵败被俘后在大都狱里关了三年,忽必烈许他宰相之位,他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守的,何尝不是南宋这尊“泥菩萨”?家国是他的泥胎,忠义是他的执念,哪怕知道这尊“菩萨”迟早要沉,也要往“救国”的河里跳。后来他从容就义,可“忠”字成了中国人的精神坐标——他化掉的“泥身”,凝成了照亮后世的丹心。还有李大钊,在北洋军阀的白色恐怖里,明知传播马克思主义会掉脑袋,仍在《新青年》撰文、在北大课堂宣讲,最后被张作霖逮捕,绞刑架下还高呼“共产主义在中国必然胜利”。他也是“泥菩萨”,革命是他的河,信仰是他的船,哪怕生命被绞碎,也要把“真理”渡到对岸。他们都懂“自身难保”的道理,可偏要闯、偏要试——因为有些河,总得有人渡;有些苦,总得有人扛;有些念想,总得有人守。</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世人总笑泥菩萨傻,说它自不量力、不知死活。可细想,我们谁不是一尊泥菩萨?想做个好父母,就得扛着生活的苦“过河”,哪怕累得直不起腰,也要把孩子护在怀里;想做个好医生,就得顶着生死的压力“过河”,哪怕熬得满眼血丝,也要把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哪怕只想做个普通人,也得对着生老病死的河“过河”,哪怕怕得浑身发抖,也要一步一步往前挪。我们笑泥菩萨傻,其实是怕自己也这么傻——怕拼尽全力还是“自身难保”,怕掏心掏肺最后一场空。可佛教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泥菩萨的聪明,恰恰在它的“不聪明”:知道会化,还是要走;知道救不了所有人,还是要试。这份“知其不可而为之”,不正是孔子说的“仁”、王阳明说的“致良知”、佛教说的“慈悲”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佛典里还有句话,恰是“泥菩萨过河”的真解:“泥中无莲,莲从泥出。”泥菩萨化在水里,成了一滩烂泥,可这烂泥里,藏着莲的种子。就像玄奘化掉的“泥身”长成菩提树,文天祥化掉的“泥身”凝成丹心,李大钊化掉的“泥身”长成参天大树——所有的脆弱,都是坚强的根;所有的失去,都是得到的开始;所有“自身难保”的挣扎里,都藏着“渡人渡己”的大悟。</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原来,泥菩萨过河,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到对岸。它是想告诉我们:人生这道河,没有谁能真的渡你,能渡你的,只有那个敢往河里走的自己。你不必真的到对岸,也不必真的不化掉,只要往河里走一步,那一步里的勇、里的苦、里的念,就成了自己的“岸”,也成了别人的“光”。世人拜菩萨,拜的从来不是那尊泥胎,是拜那个敢往河里走的自己。泥菩萨要过河,其实是我们要过河——过那道叫“人生”的河,过那道叫“困境”的河,过那道叫“自己”的河。哪怕最后化在水里,也值了——因为那水里,早留下了我们走过的痕;因为那泥里,早埋下了莲的种。</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