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记之三

汉们

三

到了衢州，闻知此地有南孔家庙，于是沐浴焚香、整顿衣冠，欲前往拜谒。

1128年金兵南侵，北宋衍圣公孔端友携孔子楷木像及族人随宋高宗南渡。翌年宋廷赐居衢州，随后兴建家庙，开启孔氏南宗谱系。南宋时期衢州的地理安全性和政治地位，使其成为北方世家望族的避难地，加速儒学在江南扎根和广泛传播。‌‌进了孔门，可见大堂悬一匾额，上书泗淛同源，这里的“泗”指山东曲阜的泗水‌，为孔子故里曲阜的母亲河。“淛”是“浙”的古体字，代表浙江的水系，为孔子后人南迁之地的母亲河。这四个字通俗易懂，把孔门北宗南宗说得清清楚楚。

大门收门票处，凭票免费赠半部论语，书为袖珍型，版本小到可放在掌心内，字体须用放大镜才能阅读。起初以为此创意甚为高明，寓意半部论语治天下，值得大赞特赞。没料到工作人员告诉游客，若要另外半部，到院里掏钱去买。这句话固然是实情，也有蛇足之嫌，更是把一种高尚从飘举的云端瞬间拽入尘泥之中，叫人唏嘘不已。

于是便长了心眼，开始认真打量衢州在传承弘扬儒家学说方面的实践活动和成果。

在衢州，草坪前，墙壁上，网络报刊里，电视广播中，有一条标语口号随处可见，内涵丰富，音节响亮，叫衢州有礼。

据说衢州有礼这个提法，是衢州八年前启动的城市品牌体系，以“南孔圣地·衢州有礼”为核心标识，包含城市建设、文化传承、市民公约等多方面。两年前，该品牌还获评全国城市品牌十大创新案例，其品牌影响力位列全国地市级城市第三十五位。‌‌

我为此颇感欣慰，谨向衢州有关方面的辛勤付出表示敬意。同时，我也陷入了沉思，在历史的长河中回环荡漾，觉得“礼”字大有讲究，不知衢州之礼是敬礼之礼，还是礼教之礼。中国古代社会，统治者的习惯做法是通过强化维护社会等级制度的礼节仪式与行为规范，达到社会治理的目的。在孔子思想体系中，仁是主观修养，属内心自觉。礼是客观规范，属外在约束。礼的核心功能在于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注重礼维护礼，是管理层的惯性思维，意在强化制度、规范、约束，不主张改弦易辙，不鼓励生动活泼，也不提倡革故鼎新。长此以往，难免因循、迟滞、退缩，中国传统社会治理模式，一直以礼教自持，几百年因袭不变，故社会发展变化相对缓慢。不过，话又说回来，有礼总比无礼强，总归是一种文化传承。

几天行程下来，蓦然觉得，衢州处处有神奇，连连有惊喜。不拘东西南北，转一个弯，变一番景色，上一道岭，辟一个天地，过一条江，换一种喜乐，好景致佳去处，随处可见。一叶扁舟，一处山林，一条街巷，一间旧居，一个老人，都隐藏着不同的风景与故事。正是这些多彩的自然景观与深厚的历史底蕴，共同构成了衢州独特的魅力。

说话间，便到了江郎山下，拾阶而上，于十八曲奋力攀登，搞得气竭神疲一身汗，几度喘歇。仰见山中飞鸟，振翅盘旋，上下遨翔，全然没有登山之苦辛，下山之疲累，内心甚为羡慕。相传古代有三位姓江的兄弟，为保护家乡免受洪水\灾害，化身为三座巨石，形成了江郎山标志性的“三爿石”景观。这三座石峰自北向南分别为郎峰、亚峰和灵峰，呈“川”字形排列，被誉为中国丹霞第一峰，位列世界自然遗产之列。

描写江郎山的诗人不在少数，衢州人最为推崇的诗作，当属辛弃疾的七言绝句《江郎山和韵》，诗曰：三峰一一青如削，卓立千仞不可干。正直相扶无倚傍，撑持天地与人看。

诗中前两句写实景，后两句的拟人化，地理与文化的双重象征‌，不仅契合江郎山三爿石如刀削般陡峭，凸显其孤高绝俗之姿，更隐喻了辛弃疾自身正直无倚傍的政治品格，使自然景观与人文精神高度融合，进一步强化了其诗在歌咏江郎山的经典地位。

次日，慕名游烂柯山，从东门进，南门出，甩手快步行，约半天功夫走个大概。烂柯山作为中国的围棋仙境，是围棋爱好者的朝圣地，不可错过，不可不拜。

眼前的天生石梁，‌形如巨型石桥，鬼斧神工，跨度高大，石梁下设有天下第一围棋盘，但有不少游客一屁股坐在棋子造型上，搔首弄姿，狂拍滥照，这做法有点儿亵渎围棋，而姿势不论怎么摆，都不雅相。我讥讽坐过的那着棋，必是是手臭棋。

石梁顶端有一缝隙，长约十五米，仅容一人匍匐通过，从缝隙中可见一线青天。‌传说‌与道教“青霞第八洞天”相关，可听之信之。

烂柯山因晋代樵夫王质观棋烂柯的传说得名，山中一洞内现有仙童对弈雕塑，象征“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时空意境。

漫游至此，不妨停下脚步，择个净处，读几首古诗，既领会自然，又锈刻自身，一举而两得，实乃最好的旅行消遣方式。先读朱熹的《游烂柯山》‌，这首诗深刻体现了对世俗的超越，“局上闲争战，人间任是非。空叫禾樵客，烂柯不知归。“

‌再读钱顗《游烂柯山》‌，“春郊杂遝拥红旌，共访仙踪啸傲行。云径直从深崦入，石梁宛在半空横。”虽是古诗，却如同描绘当下探访仙踪的景象，突出石桥悬空的奇幻景观，结合神话元素，渲染仙境氛围。

‌孟郊有诗名《烂柯石》，“仙界一日内，人间千载穷。双棋未遍局，万物皆为空。”寥寥几句，充满时空哲思，以围棋未终局喻世事无常，呼应佛家“空”的境界。

记不得那位诗家的作品，读来也有点意思，“人说仙家日月迟，仙家日月转堪悲。谁将百岁人间乐，只换山中一局棋。”全诗辩证思考仙凡的时间差异，揭示传说背后的悲凉意味，也可圈可点。

眼中有景，心底有诗，声色相乐，古今相会，虚虚实实，优哉游哉，何其安闲自在，岂不美哉。

衢州是养蜂之乡，有家蜂产品工业博物馆，比较现代化，简单地走了参观流程。这里的蜂户品质量上乘，也不贵，诱惑之下，花一百块钱买了三斤蜂蜜。印象最深的是爱因斯坦的一句话，说如果蜜蜂从地球上消失，人类只有四天的存活期。这不禁让人感慨万千，人养蜂，蜜养人，蜂亡人灭，人类与蜜蜂的命运共同体，竟是如此紧密，愿且行且珍惜。

说起蜂蜜，不由地又想起饮食。衢州人味蕾偏辣，这在香甜软嫩的吴越风味里，辛辣好似一位野性的不速之客，带着一股子不可遏制的火辣劲和灼热感，直接闯进约好的饭局，以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在欢乐中消磨岁月人生。

这个世上，有三种辣，一是尚未下箸，鼻观先到，忍不住要再嗅几口。二是乍入唇齿，喉头先呛，须连咳两声，即咽进胃肠，三是滋味直抵心尖，吃着香，不吃想，回忆与期待交织缠绕，欲罢不能。衢州的辣，恰是三样齐全，招人喜爱。

离开衢州前，特意吃了顿辣味鸭头，这是衢州饮食的头牌，香辣，酥软，味道纯厚，不占肠胃，老少咸宜。临走时，又打了一份包，正好在火车上，款款咀嚼，细细品味，莫管他车行快与慢，正点还是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