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东方刚透出一线淡金,大巴便披着薄雾,像一条缓缓游弋的鲸,滑入张掖丹霞的黎明。窗外,黄土高原在晨霭里起伏,沟沟壑壑如岁月镌刻的皱纹,苍凉而深邃,仿佛一首用风沙吹奏的古老牧歌。</p> <p class="ql-block"> 抵达景区,朝阳忽地泼下万千碎金。入口早已人潮涌动——玫红、湖蓝、柠黄、薄荷绿……一顶顶遮阳帽在阳光下跳跃、旋转,像是谁把整座春天的花圃折叠成云霞,又轻轻撒落在戈壁边缘。那一瞬,荒凉与绚烂携手,苍茫与灵动并肩,天地间的调色盘被悄悄打翻。</p> <p class="ql-block"> 入门换乘那辆漆色尚新的观光车,引擎轻响,沿山路蜿蜒而上。初时,窗外不过是红黄错落的土丘,形态虽奇,却仍觉寻常,好似谁家孩童随手堆出的沙堡。然而车行愈深,山势忽然翻脸,像一匹被风抖开的锦缎,色彩一层层浓烈起来,几乎听得见“哗”的一声铺展。</p> <p class="ql-block"> 抬眼望去,峰峦竟化作排空的巨浪,自天际奔涌而来。赤、橙、黄、绿、青、蓝、紫……诸色杂糅,仿佛盘古开天时不慎打翻的调色古盘,颜料倾泻,泼洒得毫无章法,却又妙到毫巅。日光自云隙直泻,岩壁被点燃,亿万颗矿晶同时亮起,像整座山体在无声燃烧,火舌凝固成石,又被时光倏然按下了暂停键——只留下一片永恒的烈焰,供后人仰望。</p> <p class="ql-block"> 下车,风从旷野深处吹来。栈道像一条被阳光漂白的丝带,轻轻缠入彩色丘陵的褶皱里。抬眼,山岩层层翻涌,赭红、明黄、苍绿、黛青,如地心的潮汐被瞬间定格;近看,那些纹理又像被岁月反复摩挲的琴弦,轻轻一拨,便能听见大地深处最隐秘的回响。</p> <p class="ql-block"> 一位老者扶杖而立,银须随风,目光却像少年般澄亮。他低声自语:“这莫不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五色石?”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山灵。身旁的孩童早已蹦跳着指向一段陡峭的岩壁,脆生生地嚷:“像彩虹蛋糕!”笑声滚落栈道,惊起几只灰雀。</p><p class="ql-block"> 老者闻声莞尔,皱纹里漾开柔软的涟漪。他俯身拍拍孩子的发顶:“是啊,天地洪荒,原也是一块被切开的蛋糕。”童言无忌,却一语道破天机——在亿万年的炉火与风霜里,大地早已把最磅礴的想象,烘焙成眼前这块层层叠叠的甜蜜。</p> <p class="ql-block"> 至观景台,栏杆外万顷彩色波涛轰然而至,又在靴底戛然收势,像被无形的闸刀斩断。山风挟细沙扑面,粗粝而温热,带着亿万年前的耳语。快门声此起彼伏,屏幕亮起又暗,人群把天地裁成一张张明信片。唯有一对白发夫妇,十指相扣立于风口,衣衫与银丝同被风掀起,却纹丝不动,像两株并肩的老松。</p> <p class="ql-block"> 老太太忽侧首,声音轻得几乎被风撕碎:“这山色,倒比我们的头发换得还勤。”一句话落在风里,竟生出回声。循声望去,日光已悄然偏移一寸,方才炽烈如焰的赤,顷刻熔成流金,橙黄翻涌,仿佛有人在天幕背后缓缓调光。老先生不语,只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他们不看照片,他们本身就是岁月留在此处的底片。</p> <p class="ql-block"> 午后两点半,太阳像被神明高高举起的鎏金火盆,把整座赤壁陡崖烧得通红。</p><p class="ql-block"> 光线几乎是带着重量的——砸在岩棱上,轰然溅起一簇簇朱砂与赭石的碎屑;砸在瞳孔里,就让人再也看不见任何别的颜色。我把自己藏进一条岩缝里,像一粒被岁月遗忘的砂。</p><p class="ql-block"> 脚边,风化的粉砂岩薄片层层叠叠,像被谁悄悄撕下的旧书页,页脚仍留着三叠纪的暗号。指尖轻触,它们发出极轻的“嚓啦”一声,好像在说:别急,我们的故事还长。</p><p class="ql-block"> 八千万年——不,是八千万次日出与月落——才酿出这片起伏的血色浪头。海浪曾在这里站立,恐龙曾在这里抬头,如今只剩下一副被风啃噬得玲珑剔透的骨骼。而我,仅仅是一根在骨骼上短暂停留的羽毛。可就在这羽毛的瞬息里,我看见了时间被拉成极薄的釉,涂在岩壁上,烧出裂纹,也烧出光。</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忽然生出一点小小的骄傲:此生虽短,却能在亿万年之外,与这一抹赤红对视——这已足够让任何一颗尘埃,在宇宙的回声里,亮成一颗星。</p> <p class="ql-block"> 归途,恰在薄暮与夜色交睫的时辰。大巴缓缓驶出景区,车厢里还留着白日里攀山的倦意,像一坛被阳光温过的老酒,微醺而沉缓。忽而,前排的一位苏州女士轻呼一声,所有人顺着那声惊叹回头——西天尽头,落日像一枚鎏金的心脏,正将最后的血液泵入群山。</p> <p class="ql-block"> 丹霞山千仞赤壁,顷刻间被点燃:赤红奔涌,橙金飞溅,赭石、胭脂、玫瑰、琥珀,诸色层层叠叠,犹如亿万朵火莲在岩壁间同时怒放。风掠过峡谷,卷起灼灼光焰,整座山脉仿佛一座缓缓呼吸的熔炉,把天空也熔成流动的玫瑰色玻璃。</p> <p class="ql-block"> 车厢里先是一片出神的静默。相机的咔嚓声只响了几下,便被人悄悄收起;手机的光屏也逐一熄灭。此刻,任何镜头都显得僭越,任何语言都成了冒犯。同行一位白发老者摘下帽子,双手合十;靠窗的少女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睫毛上沾着金屑般的余光;司机放慢了车速,轮胎碾过柏油的沙沙声,像某种古老而温柔的祷词。</p> <p class="ql-block"> 我望着窗外——那火红的山脊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沉入暗影,像巨兽收拢它燃烧的翅膀。最后一缕金光熄灭时,所有人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共同完成了一场无人宣之于口的仪式。原来最动人的壮美,从不需要解说词;它只是让你在它面前忽然变得很小,又忽然变得很大——小到尘埃里,大到能装下整个宇宙的沉默。</p> <p class="ql-block"> 天完全黑了。车灯亮起,像两枚被夜捧出的萤火。车厢里仍没有人说话,但某种澄明的东西在暗处缓慢生长,像雨后松林里悄然冒头的菌子,带着潮湿的、隐秘的欢欣。我知道,当许多年后我们各自老去,仍会想起这个黄昏:想起那山是如何在燃烧中渐渐冷却,而我们,是如何在沉默中悄悄被点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