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塘水乡观油菜花 ‍秦江水（3）

法律与人生

【随笔】 皇塘水乡观油菜花 祁云枝撰 汉中的春天，是被油菜花唤醒的。先是一声，怯怯的，从冻土里挣出点点嫩绿，继而绽出片片鹅黄，随后便失了约束，千亩万亩地呼啸起来，直烧到了天边。今年，似乎有些许不同，从微友“圈”里晒出的照片看，那燎原的金黄烈焰中，竟跳荡着几簇异色的火苗——橘的、粉的、白的，倒像是一场颜色生发的暴动，是不甘心被那传统的“黄”独霸天下吗？ 从西安乘高铁南下，不过个把小时。窗外秦岭的轮廓渐渐淡去，像一幅正在收笔的水墨丹青。抵达汉水之滨的古城后，我和爱人租得一车，循着导航指引，径往“皇塘水乡”驶去。这地名里既带“皇”字，又缀“水乡”，想来定是个兼具皇家底蕴与水乡风韵的妙处。 窗外田野开阔，水汽氤氲，果然是塘堰密布之地，沿途已见零星的油菜花田，金黄的颜色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格外明亮。待入得花海景区大门，先见了一片“海”——右手边一方阔塘静卧，水色沉碧，倒映着天光云影。这片“海”，便是两千多年前萧何督造的“王道池”。 秦末烽烟四起，项羽在巨鹿一战成名，威震诸侯。公元前206年，项羽攻入咸阳后，大封诸侯，将刘邦分封为汉王，管辖巴蜀和汉中一带，定都南郑。胸怀天下的刘邦为实现“收用巴蜀，还定三秦，以图天下”的战略，派丞相萧何主持创修山河堰等水利灌溉工程。其中一处蓄水池因“溉田千顷，泽被八乡”，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王道池”。待刘邦建立大汉王朝后，当地百姓为感念皇恩浩荡，遂将“王道池”改名为“皇塘”。这方水土承载的历史记忆，就这样穿越两千多年的时光长河，在粼粼波光中流传至今。 塘畔有碑，略述始末。字迹部分被风雨剥蚀，却仍透出一股冷硬的、属于权力与谋略的气息。塘边有石阶伸入水中，想是昔日村民取水洗衣之处，如今已成了游人拍照的景点。塘岸遍植垂柳，新叶初发，嫩绿如烟，与天空、与塘水构成一幅水墨画。 穿过长长的饮食摊位，油菜花出现在一面不甚高峻的缓坡上。这坡临水而起，姿态谦卑，倒像是特意为那塘口备下的一幅软垫，好让这“皇塘”靠得舒服些。花海便在这青黄相接的斜坡上，毫无拘束地泼洒开来。 天色渐晴，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如金线般斜射下来，照在花田上熠熠生辉。传统的金黄自然是主调，泼辣辣地铺排开，日光下灼人眼目。香气也霸道，裹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不由分说地灌入鼻腔，似要将人的五脏六腑都浸润透彻。这香气不似玫瑰馥郁，不如桂花悠远，却自有一种质朴清新，俨然大地的呼吸。花丛中蜂飞蝶舞，嘤嘤嗡嗡，忙碌而欢快。 然目光逡巡片刻，便教那异色勾了去：橘红的一片，暖如秋阳，沉甸甸的，颇有古意，不似黄花那般轻狂；粉红的几畦，则羞怯如少女的腮红，薄薄地敷在绿梗的顶端，风过时便微微颤着，惹人怜爱；最奇是那白花，冷冷地、疏落地散处花间，不招不摇，素净得近乎倨傲，在一片喧闹的彩色里，恪守着一种沉默的偏执。一只白蝴蝶落在一朵粉红的花瓣上，翅膀轻轻翕动，与花色相映成趣。 来这里前，我做了功课，知道这是近年来培育出来的彩色油菜，花谢后籽粒照样可以榨油，既饱眼福，又饱口福。汉中人自是深谙其道，依着山势坡形，将异色花田分划出蜿蜒曲折的界域。远望去，竟似神祇醉后挥毫，将这山坡当了画布，恣意涂抹。 游人如织，踏着酥软的田埂，举起各式器械，将这春色吞入方寸屏幕。蓦地，一声悠长的汽笛划破喧嚣，一列小火车正缓缓穿行于花海深处。车轮与铁轨碰撞出“哐当、哐当”的节拍，沉重而固执，像是从历史书本里逃逸出来的一个音符，带着山河堰的旧梦，与眼前的缤纷交织起来。 避开熙攘的人群，我与先生沿着小径缓步上行。周遭静谧，只有蜜蜂的嗡鸣在花间萦绕。驻足时，我忽然窥见了油菜花与蜜蜂之间那场亘古的约定——每一朵小花，都舒展着四枚花瓣，如精心铺就的宴席，静候远客。花瓣上的脉络是路标，花心里的蜜露是酬金。当蜜蜂穿梭其间，绒毛沾满花粉时，一场延续万年的生命协奏曲便在阳光下上演：花朵因蜜蜂而结种子，蜜蜂因花朵而生息。在这片绚烂的田野里，它们以最纯粹的方式共同演绎：生命的意义在于彼此成全。 脚下的沙土软且湿，想是得水之利。这水，自萧何手指处流来，淌过汉祚的兴衰，溉过无数年代的水稻和麦浪，如今悄然浸润着这悦人眼目的花海。历史与现世，谋略与闲情，在这水汽与花香里，竟交融得难分彼此。 坡顶有一凉亭，木柱黛瓦，古意盎然。亭中悬一匾，上书“观稼亭”三字，笔力雄浑。此亭不知何时所建，或许是昔日官员观农事之所。想当年，亭中人或见麦浪千顷，或看稻花如雪，而今却成了赏油菜花的绝佳位置。我凭栏远眺，花田、塘水、远山、村落，次第展开，既在地上，也在水中，宛如一幅活的《千里江山图》。忽忆起郦道元《水经注》中描写汉水的文字：“汉水又东，径万石山下，山有悬泉，瀑布飞流，清幽殊异。”虽未亲见万石山，但眼前这人工与自然交融的景致，倒也暗合了郦公笔下山水之妙。 另一面花坡上布有蜂箱，错落陈列。一面皮皴皱如古树的老者，正启箱查看。蜂群嗡嘤，汇成一片低沉的云，笼罩着他。问及这彩色油菜花，老人抬头，皱纹里夹着阳光：“新奇玩意儿吧。这群蜂认不得红白，只认得花开花落。”于他，花之色相，终是虚浮的外物，蜜之浓淡，方是实在生计。那蜂群忙忙碌碌地穿梭于古今花色之间，并无什么分别心。 日头爬高，腹内空乏。坡顶也有食摊罗列。在一老妪的摊子上，我们两人要了一份米皮，一碗菜豆腐，一盘汉中锅贴，两个核桃饼。面皮辣油猩红，醋香扑鼻。菜豆腐豆香浓郁，汤清色亮。锅贴与核桃，都是合我胃口的小吃，吃罢忍不住又买了几个核桃饼带回西安去吃。问及皇塘旧事，她咧嘴一笑，露出稀疏的牙：“老辈人说，这水底下沉着汉家的龙气哩，要不这花儿咋开得这般旺。”铝碗沉甸，酸辣烫口，霎时便将那点怀古的幽思冲涤干净，只余下肠胃实在的暖意。 饭饱身慵，索性倚着坡顶一株海棠树坐下。海棠花儿正艳，风过时落英如雨。远处碧水如镜，映着斑斓山坡与白云。有农人荷锄，走入那金黄的花畦，身影转瞬便被吞没，唯见花梢摇动标示行迹。这彩色波涛，于我是罕遇奇观，于农人，不过是日日相对的寻常。那绚烂的花被下，依旧是千年不变的黄土，是引渠灌溉的日常，是春华秋实的轮回。 起身时，粉红的海棠花瓣簌簌而落，为我披了一身春衫。 返至塘畔大道，驻足回望，热烈的花海与沉静的塘水缱绻交融，将漫天云霭温柔地揽入波心。 视线在此恍惚起来，仿佛穿透了两千多年的尘烟——看见了萧何风尘仆仆的身影，听见民夫劳作的号子，感受到刘邦那颗在焦灼中燃烧的雄心。他们倾尽心力兴修水利，只为纾解饥馑、丰盈粮仓。他们所有的谋略，皆系于生存与王业。谁曾想，两千多个春秋后，这方曾滋养了万千黎民肠胃的池塘，竟成了滋养世人眼目的风景。 郦道元的身影，仿佛也悄然立于这水之畔。若他知晓后人正以他的方式书写新的《水经注》，记录这沧海桑田的变迁，必会感到一种跨越时空的慰藉。真正的志趣，从来不怕无人继承。 车行渐远，那片喧嚣的斑斓，终缩成视野尽头一个小点。天地阖眼，水塘寂寂，唯有时间在泥土深处，继续它缓慢的前行。花开花落，人来人往，而土地始终沉默，以最宽厚的姿态，承载着所有绚烂与平淡、短暂与永恒。 （版权所有请勿侵权） 祁云枝2025年8月26日于西安 作者祁云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文学高质量发展研修班学员，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为多家报刊撰写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