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绵羊与我的青草岁月 一一记上世纪七十年代苏北下邳村的一段旧时光

礼德大行

我总记得那个沾着露水的清晨。上二年级的那个春天，母亲从灶膛里扒拉出一小盆温热的米汤，递给我一只豁口的搪瓷碗。碗边还粘着玉米糊的焦香，像一片凝固的琥珀。我蹲在自家土墙根，看母亲用旧棉袄裹住一只湿漉漉的小羊羔。它的绒毛还打着卷儿，像团揉皱的云，鼻尖沁着淡红的血丝——那是刚出生便没了娘的印记。

一、初遇：一碗米汤的温度

小绵羊的耳朵软塌塌地耷拉着，肚皮瘪得能看见肋骨。娘说，它娘是误食打了农药的苜蓿草才没的。我拿来红绳系在它脖子上，它却用粉色的舌头卷住我的手指，吮得像要尝尽这人间滋味。夜里，它蜷在灶膛边的草堆里，呼出的热气呵得稻草簌簌作响。我把半碗米汤倒进豁口碗，看它用粉色的鼻尖拱着碗沿，发出细细的“咩咩”声，像在哼一支安眠曲。

村西的灌溉渠埝是它的第一个乐园。春日的杨槐树刚抽新芽，枝桠间漏下碎金般的光斑。我抱着半人高的草捆，看它蹦跳着啃食嫩叶。羊蹄踏过松软的泥土时，会惊起几只褐色的蚂蚱，扑棱棱飞向泛着涟漪的渠水。有次它贪吃，误吞了一团黏糊糊的绿塑料袋，胀得肚皮滚圆，我急得直哭，父亲却笑：“小羊肚里装着半条渠的春光哩，给它吃点食母生就好了。”

二、漫游：草海与星光的馈赠

待它长到能驮动草袋时，我们常去民便河南岸大埝和旧城湖里。河水清得能照见游鱼的鳞片，河滩上开满紫云英，风一吹便涌成紫色的浪。我和小伙伴唱歌、满银会割来巴掌大的荷叶，铺在河滩上当“毯子”。小绵羊总爱用蹄子拨弄荷叶上的露珠，溅湿了我们的裤脚，惹得唱歌直跺脚：“你这羊崽子，比崔七家的狗还淘！”

最难忘民便河大埝的黄昏。落日把埝上的杨槐树染成金红色，羊群在林间穿梭，犄角上挂着颤巍巍的槐花。我们把割下的青草装在两个蛇皮口袋里，用麻绳系在羊背上。归家时，它总要故意踩响枯枝，惊飞芦苇丛中的野鸭。暮色四合时，我们来到河边，脱个精光，一只手高举衣物，一只手拖着猪菜蓝子，双脚“踩水”泅渡过河，天生会游泳的小羊驮着草包跟随着稳稳前行，鬃毛上沾着细碎的水珠，像缀了一串星子。

三、惊蛰：老河沟的残阳与荆棘

那年芒种，我独自来到旧城湖老河沟（东亚大队即下邳村与湖东大队交界的东西大沟）南面湖东大队的大埝上。这里的草肥得能掐出水，富苗秧的嫩茎泛着银光。我正蹲着薅草，忽听得芦苇荡里一阵窸窣。崔七带着十几个半大孩子围过来，他们手里的木棍在斜阳下泛着冷光。“东亚大队的崽子也敢来草？”崔七一脚踢翻我的草筐。小羊突然冲上前，用犄角顶住最近那人的腿，却被推搡着摔进泥坑。我攥着镰刀的手直抖，却听见小羊在泥水里发出呜咽般的哀鸣。那夜，我抱着浑身是泥的小羊蜷在灶膛边，用温水给它擦洗伤口。它舔着我结痂的手指，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仿佛在说：“不疼的。”后来我们再没去过老河沟，但每当我经过村口的歪脖子槐树，总错觉能听见芦苇丛里那声带着颤音的“咩——”。

四、归途：草香里的年轮

升入初中后，我的学习紧张起来，没有时间放羊割猪草了。家里要把绵羊卖掉。这时小羊已长成通体雪白的大绵羊，脖颈的鬃毛像垂落的云絮。当买主付过钱要牵走时，它突然挣开缰绳，径直奔向躲在过道屋里抽泣的我，围着我团团转，眼睛红红的仰望着我，讫求我不要卖了它。我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俯下身子，用手抚摸着它的双耳，亲吻着它的鼻头，然后突然直起身，坚定地牵着它径直向河边走去。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过老槐树，长过小渔船，最后融进炊烟袅袅的暮色里……

如今村里的羊都换成了铁丝网圈养，可每当我闻到槐花香，恍惚间总看见：一个戴着红五星军帽的小男孩蹲在水渠边，小羊正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他的掌心。那些沾着草屑的麻绳、系着红绳的犄角、还有晨光下泛着金光的河滩，都成了记忆里最甜蜜的糖。

就像娘过去常说的：“羊记性短，人记性长。”可有些东西，连时光都偷不走——比如小羊蹭过手背的温度，比如草叶上滚动的露珠，比如那个永远鲜活的、青草味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