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文/王栩</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作品:《再见了,我的兄弟》,[美]约翰·契弗 著,冯涛 张坤 译,收录于《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译林出版社,2020年8月)</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的回忆里,“劳伦斯是这个家里跟我们大家共同之处最少的成员”。回忆像一块棱镜,折射出作为哥哥的“我”对幼弟劳伦斯与众不同的认识。可那样的认识在“我”接下来的回忆里,一旦有具体事例作为回忆的佐证,难免有人为的因素掺杂其内,限定了劳伦斯予“我”,以及其他家庭成员一个令人厌憎的印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劳伦斯在小时候,“他趿拉的拖鞋总是发出一种像是‘踢夫踢、踢夫踢’的声音”。由此,“踢夫踢”便成了他小时候的绰号。父亲先这么叫,这个头一开,大家都跟着这么叫了。当“踢夫踢”的绰号在“我”回忆劳伦斯过去的事例里占去了相当大的内容比重时,契弗想藉此表达出的一种沉重感已逐渐显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父亲,继而母亲,接着是其他兄姐们以绰号称呼劳伦斯,劳伦斯自幼感受到世间的轻视不可否认的源自于自己的家人,其促使了少年基于心理层面上的早熟。“劳伦斯刚刚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认定妈妈是个轻浮、恶意、充满破坏性而且过分强硬的女人。他一旦认定了这一点,就决心要把自己跟她彻底分开”。劳伦斯同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尽管是“我”于回忆中略知一二的总结,却也说明了劳伦斯自少年时代就藏下了和母亲道别的种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颗被称为“道别”的种子,不外乎同“思想中的苛酷”一般无二。在这道德洁癖的委婉说法上,“我”的认识回溯到了波莫罗伊家族的源头。穷究那个源头就像一场调侃,“我”却乐此不疲,从家族源头上给自己对劳伦斯的认识寻找一个看来牵强、实则“靠谱”的理由。回溯历史,一位牧师建立了波莫罗伊家族,此后,这个家族世代皆是牧师,奉行清教徒式的苦修。毫无疑问,思想苛酷的传统由此建立。只是到了近代,“家族的脾性”才有所改变,变得轻松了不少。而劳伦斯,却在过去那种苛酷的精神考验中向家族传统屈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溯家族源头,是调侃,也是嘲讽,它背后的心理动机其实还是对劳伦斯的厌憎。当你看不惯一个人又无法改变他时,竭尽所能大抹其黑正符合了人性层面恶意滋生的规律。这种规律在家人团聚的时刻收敛成深切地期盼,既使“我们一向都不喜欢劳伦斯,不过都怀着一种忧虑中混着忠诚的心情盼着他归来,还带有几分一个兄弟终于浪子回头的欢欣和快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正是在这种厌憎同时又期盼的矛盾心理下,“我”和查迪去码头接劳伦斯。接到劳伦斯的时候,波莫罗伊家的两个哥哥一致认为“劳伦斯看起来仍旧非常年轻”。可那一时刻,他们也感受到了同过去一样的紧张气氛。这种气氛显然说明,过去对劳伦斯的嫌恶从来没有随着时间而淡漠。它根深蒂固,一点儿不亚于“我”和其他家庭成员对劳伦斯的轻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踢夫踢”,这个绰号在家人团聚的时候再次被叫响之际,劳伦斯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也有了四个孩子,查迪则是波莫罗伊家最有出息的儿子。黛安娜尽管离了婚,可她带了个新男友出现在家人团聚的海滨别墅里。称呼“踢夫踢”的声音在别墅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没人觉得那个称呼对一个年过三十的家人来讲是否刺耳和尴尬。相反,尴尬产生于另外的心理芥蒂上。“劳伦斯是全家唯一从来就不喜欢饮酒的人”。这貌似指责一个兄弟从来就不合群的说法以反语的方式褒扬出这个兄弟自律的生活习惯。那就是劳伦斯看起来仍旧年轻的具体呈现。无论外貌、心态、思想意识,皆在自律的层面让他像个苦修的清教徒,用严苛的态度对待生活,要求他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样的态度绝对不会出现在“我”和查迪身上。对饮酒的厌恶,对赌博的抗拒,对家里的女佣不懂得为自己争取正当权益的痛心,这些属于严苛态度的内容物只会是一个涉世未深之人理想人性的专有构成。当它们一股脑儿地出现在劳伦斯身上,劳伦斯“仍旧年轻”就有了丰富而确切的含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回忆里,列举出劳伦斯的十四次道别。它们总括了劳伦斯对家庭的反叛,同虚伪友情的分道扬镳,与不诚实之人的对立,和肮脏工作的背离,直至基于決心已下的前提,同波莫罗伊家族的彻底决裂。十四次道别,看上去是一个人肉身的漂流,实则,它更像一颗难以安放的灵魂在尘世无望地漫游。漫游中,劳伦斯任何一个工作都做不长,任何一个地方都待不久。他从来没有深入地“心为形役”,没有为生活所迫而应对人事纷争,应付生活无常。这让他在“我”和查迪眼里仍旧年轻就有了其人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所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相比劳伦斯的年轻,他那人到中年仍然涉世未深的处世态度,小说里,“我”不无伤感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实在太老了”。这里的“老”,除了年龄上的衰老,更表达出一种不甘于世又无能为力的焦虑与忧戚。“我”是一名中学教师,除了教书,还要干校长办公室里的工作,在运动会上专司鸣枪发令。可“我”,却已经过了当上校长的年龄了。这样的自哀自怜道尽了中年人浮沉于世的悲酸,在契弗笔下,更是对中年人的焦虑以及如何摆脱焦虑有着代表性的描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何摆脱焦虑,放在“我”的身上,便是对一年仅有两个星期的假期无比珍视。那是唯一可以从饱受压力和焦虑困扰的生活中跳脱出来的机会。假期里,“我”只想留住快乐,不想面对同样的紧张和压力。不仅仅是“我”,其他家庭成员都这么想,除了劳伦斯。这就把劳伦斯区别对待了。“我”还记得,“在劳伦斯回家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去游泳的次数要比通常更多,我想这是有原因的”。家人们都在躲着劳伦斯,不愿同他在一起时经历那种喘不上气来的紧张时刻。这让家人团聚的假期有了劳伦斯的在场,成了精神上无法得到真正放松的不小的煎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海滨小镇的化装舞会,因为劳伦斯不会去参加,在“我”的视角下,它不但是“我历来都能玩得很开心的一种派对”,更是契弗对中年人摆脱焦虑、释放压力的一次集大成的展现。那样的化装舞会,就是一群中年男女放浪形骸的写照。他们尽情畅玩,随意地交换舞伴,舞曲也变得淫逸轻佻。在这挥霍激情的表象下,是创造性人格的衰退。舞会上,有十位女士穿上了婚纱礼服,装扮成了新娘。包括“我”在内,有六位男士穿上了橄榄球球衣。在对逝去的光阴和青春的追忆里,像“我”这样的中年人已然失去了信仰的底色,理想的抱负,当创造生活的热情不再,徒然剩下的不过是在一年一度的化装舞会上愚蠢地放纵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一阵强劲的海风把舞会上用做装饰的气球,大部分吹落海中,男人们纷纷跳进海里捞气球。“我”也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这不像是在抢救舞会上并不值钱的装饰品,倒更像是歇斯底里的狂欢,只是大家都需要这么一个机会,可以把舞会的高潮推向极致。有谁会去花费心思探寻一番其中的意义呢,开心就好,那正是有着各种悲酸心绪的中年人释放情绪的唯一理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样的理由不能引发劳伦斯的同理心。“我”想把他拉进舞会,白费力气之后让“我”对他产生了异常的憎恶。“我”的憎恶有着强烈的心理内因。“我”想有一个快乐的假期,不想让短短两周的假期出现悲观和沮丧。它们平日里就出现的太多,在假期的出现,无异于一种超强的破坏力,让寻求摆脱焦虑的“我”更为紧张和不安。当劳伦斯化身为这样的破坏力时,“我”不允许任何人对快乐假期的破坏让“我”一怒之下用棍子打了他的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劳伦斯面前,“我”彻底失去了耐心。“我”打伤的不是一个兄弟,而是向令人绝望的世间发泄自己压抑许久的愤怒。“我”甚至希望劳伦斯已经死了。这种希望显然同让真话噤声的自然法则不谋而合。“一个美丽的自然法则”,让劳伦斯以及诸如此类的发声者永远在尘世无所凭依地漫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劳伦斯再次踏上漫游的旅程,意味着他同波莫罗伊家族的决裂已然不可挽回。他所感受到的悲伤不是作为哥哥的“我”打伤了他,而是那一棍子打断了他对波莫罗伊家仅存的系念。劳伦斯连续四年没有回海滨别墅度假,回来后,他听到的仍然是小时候的绰号,看见的仍然是一群对他充满戒心的家人。他和他们的无法亲近,构成了一个纯粹的苦修者同一群只想在假期享受快乐的伪善者们难以相处的矛盾关系。两者的决裂是必然的。在劳伦斯回家的第二天,他独自一人推着石碾子平整网球场的劳作场景里,契弗暗示出劳伦斯对波莫罗伊家的系念无比脆弱。其他家庭成员都在享受假期的快乐,没人在乎劳伦斯身体力行的劳作。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在洗衣房里亲自动手洗衣服时,其他家庭成员更不会表示认可和褒赞,那时,他们都忙于参加假期里的花展,自顾自地开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那一棍子给了劳伦斯一个机会,他同波莫罗伊家族的决裂尽管悲伤,却也坚定。乘坐渡船返回大陆,站在船头的劳伦斯,没有回头朝海滨别墅的方向望上一眼。在“我”的想象里,尘世对这样的人显然毫无办法。基于这种类型之人的精神气质,谁都无法挡住他的目光。那是能看见生活之暗面的目光,能直击人性丑恶的目光,能窥破世间一切扭曲龌龊的目光。这种目光的存在,在这篇反语风格为特征的小说里,无疑是明为贬抑、实则褒扬的技巧性展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8.25</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中图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