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垣曲方言像一坛埋在晋南黄土里的陈酒,既浸着先民适配山河的生存智慧,又藏着对天地万物最通透的认知,每一个发音、每一组词汇,都是老辈人传下来的“生活哲学”——它比普通话更古老,不是通用语的“变体”,而是被现代规范所部分舍弃的、活着的语言活化石。</p><p class="ql-block"> 这门方言最精妙的,莫过于用“这(zhai)”与“外”两个字,把浩荡天地、万千事物归置得明明白白。指尖碰着的、眼皮底下的,全是“这”——这碗冒着热气的米汤,这把磨出包浆的锄,这扇吱呀晃的木门,连凑过来唠嗑的街坊,也是“这娃”“这婶子”,字里行间满是贴肤的亲近,是攥在手里的烟火气,是眼下能摸得着的实在。剩下的,不管多远多大,全归给“外”——山外头的风,河对岸的地,城里没见过的新鲜物件,甚至几十年前的老故事,都成了“外茬事”“外路人”,是远处的乾坤,是藏着念想的辽阔。没有繁复的修饰,不用细碎的区分,一“这”一“外”像两根桩子,撑起了垣曲人眼里的世界:既有“这”的踏实,又有“外”的旷远,比“乾坤”二字更接地气,也更见生活真章。</p><p class="ql-block"> 而垣曲方言的音韵里,更藏着先民与自然相处的大智慧,声母与韵母的独特变化尤为典型。韵母上,当地人不发“ang”韵,常把“房(fang)”读成“feng”,将“ang、an、eng”混读,还爱用“uo”韵替代部分发音,并非随意的偏差,而是适配山地生活的选择。垣曲多山,沟壑纵横,“ang”韵开口度大、气流强,在山间传递易被地形削弱;“eng”韵内敛集中,“uo”韵圆润舒缓,不管是坡上喊山、田间唤人,还是屋里唠家常,这类发音能让话语更清晰地穿透山林,传得更远,还能减少长时间喊话对喉咙的损耗。先民不追求音韵的“标准”,只讲求沟通的“实效”,每一处韵母的替换,都是对地域生活最精准的呼应。</p><p class="ql-block"> 声母上,垣曲方言更有一处耐人寻味的特点:部分声母常以普通话拼音字母序列中“后一个”的音替代,比如“拔(bá)”读成“pá”,“大(dà)”读成“tuo”(“tuo”中声母“t”对应普通话“d”的后序字母)。这并非简单的“前移”或“后移”,从语音学角度看,实则是“不送气声母与送气声母的分化” ,以及部分情况下“舌尖中音向舌尖后音/唇齿音的类化”。普通话中,“b、d”属于“不送气塞音”(发音时气流较弱,无明显爆破感),“p、t”属于“送气塞音”(发音时气流较强,有明显爆破感);垣曲方言将“拔(bá)”读“pá”、“大(dà)”关联“t”声母,本质是保留了古汉语中“不送气声母向送气声母演变的过渡形态”——古汉语中部分“帮母(对应现代“b”)、端母(对应现代“d”)”的字,在晋南地区的方言传承中,未像普通话那样固定为“不送气音”,反而保留了“送气”的发音特征,形成了与普通话的差异。而“大(dà)”读“tuo”,还叠加了“声母与韵母的协同演变”,即声母“d”向“t”转化的同时,韵母也受影响变为“uo”,属于方言语音系统内部“声韵配合”的自然调整,而非单纯的声母位置移动。</p><p class="ql-block"> 根据王云洲先生撰写的《垣曲方言小字典》,选取238例与普通话发音不同的方言字研判:其实从发音次数能更清楚看到垣曲方言的变化:原来常说的b、f这些声母少了,ch、t这类舌尖音,还有p、n成了常听见的;韵母也变了,ang、ing不常用了,uo、ong、eng这些读起来更圆润的音多了,ai韵也比以前常用。这样变不是乱变,一是说起来更省力,比如b变p不用太费劲;二是垣曲挨着豫西,受中原官话影响,舌尖音、后鼻音用得多了;三是晋语部分分支本身就有“双唇音变舌尖音、前鼻音变后鼻音”的习惯,慢慢成了垣曲话的特点。这种“挨着的声母换着读”(比如b变p、d变t)的情况,不是所有方言都有,吴语、粤语里就少,但北方像陕西、河南一些地方的方言——比如陕西的关中方言、河南的豫西方言——也这样,都是稍微调下气流或发音位置。而现在这些独特发音被普通话代替,不是因为不科学,而是普通话要让全国人都懂——比如方言里说“你恰(qia)”,外人听着难想到实际是“你去”,很容易闹误会;加上学校、电视、公共服务都用普通话,一代一代学下来,方言用得少了,这不是发音有优劣,只是社会需要统一的“沟通工具”。</p><p class="ql-block"> 若论语言时序,更是“先有垣曲话,后有普通话”。普通话是近代为适配统一沟通需求而“构建”的通用语,1955年才被正式确定为汉民族共同语;而垣曲方言的根,能扎到上古时期的中原官话雏形,是晋南人数千年口耳相传的“母语”——先民在田埂上聊“争格档(玉米杆)”用它,婚丧嫁娶时说“有喜啦”“全环”用它,甚至拌嘴时说“日噘”“胡que”也用它,它在不同生活场景里自然生长,藏着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与民俗记忆。</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垣曲话变通了普通话”,实则颠倒了因果。真相是,普通话在构建中,为追求“通用性”和“规范性”,舍弃了垣曲方言里那些带着地域印记的鲜活细节——除了“这”与“外”的概括、声母韵母的独特演变,还有“一(yai)”省略量词的简洁,“蛮”作语气助词的亲近。这些没被“规范修剪”的表达,不是垣曲话的“落后”,反而证明它更贴近生活本真,保留着先民对世界最直接的认知,也留存着汉语语音演变的“活证据”。</p><p class="ql-block"> 如今再听垣曲人说“这(zhai)碗饭”“外山头”,听他们把“拔”读成“pá”、“房”读成“feng”,用带着独特声韵的腔调拉家常,其实是在听一段活着的语言史。这门方言里,有适配山河的生存智慧,有汉语语音演变的古老基因,有比普通话更鲜活的生活表达,它不是通用语的“支流”,而是承载着地域文化记忆与语言史密码的“主干”。只要还有垣曲人用“这”与“外”丈量天地,用独特的声韵讲述日子,这门方言里的哲思、智慧与历史,就会永远鲜活下去。</p><p class="ql-block"> 一完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