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表姐的名字里带个菊字,人也真像株野菊花。在鄂北乡下的风里长起来,茎秆不算粗壮,却总挺得笔直,叶瓣上沾着土,也沾着霜,到了时节,偏能抽出细瘦的枝,顶出朵黄灿灿的花来。</p> <p class="ql-block"> 儿时记忆中,她是在老家的老院。那时母亲带着我去看她大姐(菊表姐的母亲),大姨妈去世早,菊表姐是家里的老二,那是刚过二十,五六个弟妹像一窝没毛的雏鸟,围着她转。她系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左手哄着怀里的小的,右手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颧骨上的红,倒比同龄姑娘多了层结实的暖。饭熟了,她先给弟妹们盛,自己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呼噜呼噜扒着,眼睛还瞟着院里追逐的孩子,怕他们摔着碰着。</p> <p class="ql-block"> 后来她嫁了邻村的陈家老四。陈家也是普通人家,几间瓦房,一亩薄田,但大表姐勤快,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母亲每次走亲戚,总看见她在田间地头忙活,背上还背着小的,手里牵着大的。她把日子过成了针线笸箩,一针一线都透着实在。晨起扫院,白天侍弄庄稼,夜里在灯下缝补,孩子们的鞋永远是簇新的,陈家的灶台永远冒着热气。姐夫常跟人夸:“俺家菊,抵得上半个家啰!” 他们的日子也越过越暖,还在镇上买了房。</p> <p class="ql-block"> 等儿女成了家,添了孙儿,她抱着那胖小子的模样,是我见过她最松快的时候。孙儿学步时摇摇晃晃扑向她,她张开胳膊迎上去,笑声能惊飞院墙上的麻雀。谁也没料到,小小的孙儿会有意外。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那些天的。她不再说话,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亲戚们轮流来劝,可她只是摇头,稀碎的声音干得像晒裂的土,瘦得颧骨高耸,背驼得像张弓,头发一夜白了大半,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去年,家里又添了新孙。可她的心早已死了……</p> <p class="ql-block"> 儿女把她接去住,她不说话,饭也吃得少,眼窝一天天陷下去,像两口枯井。姊妹常去劝她,拉着她的手说:“日子总要过的,你看娃们都好好的。”她就望着窗外,半晌才哼一声,那声音轻得像叹息。</p> <p class="ql-block"> 来年四月,天刚暖起来,她在屋里割腕服毒,被发现时只剩口气,救过来后,眼神直勾勾的,谁跟她说话都不理。姐夫怕她想不开,带她去了姑娘那里。一个深夜,她悄悄起了床,一步步走到湖边。湖水静悄悄的,映着天上的月牙。她就那么走了进去,没回头,也没挣扎,像一片叶子落进了水里。</p> <p class="ql-block"> 母亲总说:“菊这一辈子,没享过几天福。”表姐走了,母亲常抹眼泪,说:“她心里苦啊,那苦没处倒,就把人熬干了。”</p> <p class="ql-block"> 我总想起她年轻时的样子,在灶台前忙碌,在院里追着孩子跑,像株迎着风的野菊花,看着泼辣,其实根上早被虫蛀了,只等着哪一天,风一吹,就断了。</p> <p class="ql-block"> 湖水年年涨落,带走了太多故事。唯有记忆里那个瘦小的身影,灶台前的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