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叔叔吃饭很快，那速度是年轻时练出来的，每次家里聚餐，他扒拉饭菜时总得意地说：“瞧见没？这功夫，是十五岁那年在上海练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1933年的象山石浦渔港，海浪把沙子推上岸又卷回去，叔叔就在这样潮涨潮落的平凡日子里出生长大。</p><p class="ql-block">1947年春天，渔汛不好，延昌家里的锡箔店也不景气，阿公阿婆把他推上驶往上海的小渔船，“去找你表舅，他在裁缝店当老板，学门手艺，饿不死。” 表舅的裁缝铺开在弄堂深处，门脸挂着“精工洋服”的木牌，里间却挤得转不开身。叔叔名义上是学徒，实则是老板家的“全能小工”：天不亮就起来擦地板、倒马桶，师兄弟们裁衣服时，他要蹲在旁边理碎布；老板娘纳鞋底，他得捧着线轴候着。最要紧的是饭点——一张八仙桌，老板夫妇坐主位，三个师兄弟分坐两边，叔叔只能站在桌边，先给每个人盛好饭、端上咸菜豆瓣等菜肴，等众人拿起筷子，他才敢端起自己那碗冷饭，就着桌上的剩汤狼吞虎咽。 “那哪是吃饭，是打仗。”叔叔常笑着说，“老板放下筷子的那一刻，老板娘就开始收拾碗筷，慢一秒，碗就被收走了。”有次他正扒最后一口饭，老板娘已经拎起了桌布角，他情急之下把饭往嘴里一塞，噎得直翻白眼，师兄弟们在旁边偷笑，老板却瞪了他一眼：“干活没精神，吃饭倒积极。”从那以后，他练出了绝技——一碗饭三口能扒完，筷子像小铲子似的，饭菜连带着汤汁，精准无误地送进嘴里，嚼都不用多嚼就往下咽。后来家里包饺子，我们小辈没人能比他吃得快，他总说：“这算啥？当年我能在老板擦桌子前，把碗舔得比脸还干净。” 在裁缝铺的日子，苦里也藏着甜。夜里师兄弟们睡熟了，他就借着月光，偷偷摸出师哥用剩的废纸，在上面画衣服的样子。他记性好，白天看老板量体裁衣，领口要翘多少、袖口要收几分，都默记在心里，画出来的纸样竟有模有样。有次被表舅撞见，本以为要挨骂，表舅却拿起纸样端详半天：“小子，有点灵气。”从那以后，才肯让他学着钉纽扣、锁边。 1957年的夏天，弄堂里炸开了锅——小作坊要公私合营，表舅的裁缝铺并入了上海大光明衬衫厂。那天叔叔跟着队伍去厂里，看着宽敞的车间、排列整齐的缝纫机，还有墙上“工人阶级是主人”的标语，手心直冒汗。人事科的同志拍着他的肩：“以后就是厂里的正式工了，好好干！”他站在属于自己的缝纫机前，摸了摸崭新的压脚，突然想起当年在弄堂里蹲在地上理碎布的日子，眼眶一下子热了。 在衬衫厂，叔叔的“快”又派上了用场。别人一天锁八十件衣服的边，他能锁一百二，针脚还匀得像尺子量过的。他肯琢磨，见厂里做的衬衫领口容易变形，就偷偷研究，在衬里加了层细密的衬布，试过几次后，果然挺括了不少。这个小改进被厂里采纳，还给他发了奖状。他把奖状小心翼翼地折好，珍藏起来——那是他在新厂里获得的第一个肯定，成了心里的宝贝。 六十年代，他当上了生产组长，带了十几个徒弟。当时厂里开始尝试生产体恤衫，他带头研究版型，反复琢磨如何让领口、袖口的剪裁更贴合人体，还根据不同体型调整侧缝弧度，让普通体恤衫穿起来既舒适又显精神。他带着徒弟们一次次试做、修改，第一批量产的体恤衫投放市场后很受欢迎，成了厂里的畅销品。 叔叔在大光明衬衫厂干了一辈子，从学徒到技师，亲手做过的衬衫、体恤衫能堆满一整个仓库。退休后，他没闲着，凭着灵巧的头脑和在针织行业攒下的知识技能，跑到江浙一带帮着扶植了几个小厂。那些厂长们常说：“陈师傅一句话，顶我们瞎琢磨半年。”他教工人改进袖口锁边的针法，帮着设计更贴合身形的体恤衫版型，从领口螺纹的弹性配比到衣身分割线的角度，都能提出精准建议，看着自己的经验能派上用场，比当年拿奖状还高兴。有个厂靠着他设计的几款修身体恤衫打响了名气，特地送来样品给他，他每次穿在身上，都像展示宝贝似的给我们看：“你瞧这版型，是不是比当年的更利落？”</p><p class="ql-block"> 叔叔是上海这个现代化大都市里一个平凡的人。他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一生都与针线、布料为伴，就像弄堂里的砖、车间里的机器，默默嵌入这座城市的肌理。可正是无数个像他这样的平凡人，带着对生活的韧劲、对技艺的较真，从艰苦岁月里一步步走来，用双手编织出城市的温度与记忆，让上海的繁华里，始终藏着这般踏实又动人的烟火气。 如今叔叔九十多岁了，吃饭还是那么快，只是不再狼吞虎咽。每次拿起筷子，他都会慢悠悠地说：“当年抢着吃饭，是怕饿肚子；现在慢慢吃，是因为知道，这日子啊，再也不用急着赶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银白的头发上，也照在客厅那台擦得锃亮的缝纫机机身上，泛出温暖的光。那光芒里，藏着他从石浦海边走到上海弄堂，从作坊学徒变成工厂主人的岁月，苦过、累过，最终都酿成了绵长的回甘与甜甜的回忆。</p> <p class="ql-block">叔叔曾为学生讲过课</p> <p class="ql-block">刻苦学习方有精彩的未来</p> <p class="ql-block">与第三代合个影</p> <p class="ql-block">叔叔与儿媳、孙女、孙子</p> <p class="ql-block">叔叔与孙女合影</p> <p class="ql-block">叔叔与儿媳合影</p> <p class="ql-block">叔叔与侄子、儿女、侄媳合影</p> <p class="ql-block">九十余岁还精神抖擞</p> <p class="ql-block">儿子</p> <p class="ql-block">女婿</p> <p class="ql-block">与探亲的儿子合影</p> <p class="ql-block">女儿</p> <p class="ql-block">儿子</p> <p class="ql-block">女儿女婿</p> <p class="ql-block">与儿子合影</p> <p class="ql-block">与儿女合影</p> <p class="ql-block">业余时间在公园里打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