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来省城看望老战友二饼，二饼请我吃百鸽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不是一般的家鸽或肉鸽，是那种血统纯正，价格不菲的信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为证明此言不虚，二饼夹起一块椒盐鸽腿指给我看，说：“你看这个不锈钢脚环，信鸽协会特制的，没有专用解锁工具，谁也别想把它打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端起酒杯与二饼对撞，说：“这么好的信鸽，宰了吃，太可惜了！来，干杯，吃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只喝酒，不吃肉。他说今天摆在餐桌上的信鸽里，有3只是他亲手饲养，亲手调教，又亲手宰杀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越发好奇了，问：“你那么喜欢信鸽，怎么舍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无奈又凄惶地摇摇头，说：“没办法，老规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夹起一块榛蘑炖鸽肉，放进嘴里，很柴。说实话，还没有东北乱炖里的小笨鸡儿味道好。二饼的话让我心里痒痒的，追问一句：“那你跟我说说，这是个什么规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不能说，绝对不能说，这也是规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跟我也不能说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不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德行！我心想，待会儿让你上赶着跟我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住的地方叫“城中村”，这是比较客气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城市牛皮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站在“牛皮癣”上，朝着空中那群优雅飞行的信鸽们挥舞一面破旧的五星红旗，有时候嘴里还呜里哇啦乱叫一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群信鸽以铁灰色为主，间有几只纯白色或灰白色，少说也有100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脚下是一间类似气窗的小房子，四面水泥墙上开了许多方形小孔，因此又很像日本人修筑的碉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小房子是信鸽们的幸福家园，是它们哪怕远隔千里万里也要拼命回归的地方。这是信鸽特有的本能，古人利用了这种本能，让信鸽变成了通讯工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鸽房下面是二饼的家，原来只有三层，后来又偷偷加盖了两层，加上鸽房，总共就变成了6层。原指望政府拆迁时能多算些面积，多拿点儿补偿款和置换房。没想到疫情以后房地产行业突然崩塌，拆迁的事儿也就变得遥遥无期了。为此二饼经常恶狠狠地指桑骂槐，骂到最后，也不知道究竟谁是桑，谁是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不过有时候二饼骂着骂着也会突然高兴起来，两颗羊粪蛋似的小眼睛在虚泡发亮的眼袋里大放光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只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二饼的肩膀上，并且毫不客气地在他那片又肥又长的左耳垂上啄了一下。白鸽的一对小眼睛殷红透亮，转动灵活，像两颗圆润的红宝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哈哈大笑，把信鸽捧在手里，用鼻子轻触着信鸽的喙，像捧着他老婆刚生下来的小儿子，说：“白娘子，好样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轻蔑地瞟一眼马路对面“地中海风情”里那些又细又高的摩天大楼，两扇鼻翼急速地朝两边扩张，说：“哼！什么破房子，住在那里边，连个鸽子都不让养，白给爷，爷都不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在二饼眼里，那群信鸽就是他的心肝宝贝，就是他的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所以二饼在百鸽宴上只闷头喝酒，偶尔吃两口素菜，至于那些被煎炒烹炸，香气四溢的鸽肉，他是碰也不碰，甚至看也不看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透过酒杯看见二饼两眼通红，两颗小眼珠像漂浮在红葡萄酒里的蓖麻籽，滴溜溜乱转。这表明火候差不多了，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二饼，你就是问他的工资卡密码，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不告诉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所以我必须再给他添一把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只‘雨点儿’，就是你经常跟我吹嘘的那个大功臣，它还在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屁话！”二饼把酒杯一撴，两条豆虫似的大眉毛朝天翘起来，说：“活得好好的呢！我必须给它养老送终。只是……”二饼端起酒杯，滋溜一声，见底儿了：“老喽，飞不动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大约10年前，二饼从一个温州佬手里高价购得一只血统纯正的“苍白骑士”，圈里人叫“雨点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疫情爆发那年秋天，这只勇猛的“骑士”仅用78小时8分12秒，就从千里之外的天山南麓飞回了自己的老巢。二饼抱着他的“骑士”，任由晚报记者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拍了许多照片——他们荣获了当年省城信鸽大赛超长距离一等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只‘雨点儿’，就是用你说的那个老规矩训练出来的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似傻非傻，似笑非笑，说：“套我的话，是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爱说不说，谁稀罕！”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养个破鸽子有什么了不起？飞鸽传书，啥年代的事儿了？想想咱们当年在焉支山下调养的那些战马，多好的战马！不也都他妈淘汰了！这年头，还养信鸽，脑子被醋溜了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看看看看，还是那个老毛病，动不动就急眼！”二饼的口气有妥协的意思。看来我的小伎俩奏效了！我心里很得意，架子还端着。二饼狠狠瞪我一眼，又装腔作势地朝两边看了看，问：“末位淘汰，听说过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是我的仇人！确切地说，是我女儿的仇人。我女儿在我们那个小县城的一个居委会里当一个小小的网格员，那位不知道行政几级也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居委会主任，动不动就给网格员们来一次治国理政方针政策大考核，并且严格执行末位淘汰制，把我女儿弄得整天神经兮兮，跳河的心都有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说：“什么末位淘汰，骗人的，说穿了，就是领导拿来整人的玩意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你可说错了！”二饼伸出一根手指头朝天上比比划划，说：“管用！不光对人管用，对鸽子也管用！”又趴在我的耳朵上问一句：“挪亚的信鸽，听说过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说我只听说过挪亚的方舟，没听说过挪亚的信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就很有些不以为然，戳戳自己的脑门儿，很夸张地叹口气，说：“唉！不读书，真可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关于那个老规矩，二饼叙述得云遮雾罩，支离破碎，我也只听出了一个大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大意是：当年他们的祖师爷拉骆驼，走西域，在美索不达米亚（二饼说，就是那个……萨达姆钻地洞，美国大兵把他薅出来的地方……知道不？）祖师爷遇到了一个神人。一唠嗑，才知道神人的祖上就是挪亚的直系后代，养得一手好信鸽，被掳到巴比伦后在王宫里做了专职的训鸽师。传到神人这一代，已经是好几百年的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他乡遇知音，岂不悦乎？二人当即拜了把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祖师爷在神人家里住了一个多月。祖师爷在神人家里好吃好喝好玩儿，就是绝然不提养鸽子的事儿，神人也不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临行前二人相视大笑，彼此心知肚明，二人各自伸出右手，在袖筒里交换了一卷用拉丁文写在丝帛上的养鸽秘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神人的书卷上写的正是这个末位淘汰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啥叫末位淘汰法？二饼自问自答，说：就是杀一儆百！每次拉长途，要把最后一只归巢的信鸽杀掉，而且要当着全体信鸽的面，隆重地杀掉。跟你说实话吧，就为了调教那只“苍白骑士”，我亲手杀掉的信鸽就有20多只！所以，今天的百鸽宴是咋回事儿，你也应该知道了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哦！”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差不多，就是那么个意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走出酒店下台阶的时候，二饼一脚踏空，差点儿扑倒在地，我连忙一把薅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抱住我的胳膊拼命往下拉，意思是让我的耳朵正好能接住他的嘴。二饼的醉话让我感到毛骨悚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二饼说：你别以为咱们能调教战马，能调教信鸽，就很了不起了。其实每个人从娘胎里掉下来那一刻起，就在接受上面（指了指天）那一位大领导的调教。在那位大领导眼里，我们不过是一匹战马，一只信鸽，或者是一件精美或粗糙的艺术品……，只不过他能看见咱们，咱们看不见他而已。</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