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尚访谈录（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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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尚访谈录（摘要） （译者序·王瑞芸）1杜尚的一生，由热衷绘画，学习先进流派，到后来放弃绘画、放弃艺术、否定艺术，却成了20世纪最了不起的艺术家。2他把艺术的事，变成了人生的事，变成了提升精神境界的事。3他把“对生命的思考”变成艺术唯一的主题。他完全放弃艺术的“感性美”，让它成为“服务于思想”的工具。4他拒绝接受一切现成（已有）的东西。5他把自己与社会的对立，表现得非常轻松，甚至温润，甚至无言、无意。 （英文版序一）6伴随他终身的平静，不仅让我们很难企及，而且是无法伤害的。7他不是把一种新的革命性的语言强加给我们，而是提供给我们一种思想的方法。8他所用的语言，没有脱口而出，而是句句都用心，语言准确。9他很少出门，很少见人，既不去看画展，也不去美术馆。10他睿智、谦虚，对委琐不屑一顾。他终其一生都在排斥那种“树对立面”的勾当，而那么多现代艺术家为此不能自拔。11他有一句名言：“这里没有解决，因为这里没有问题。”12很多艺术流派，彼此吵得很厉害，但他们都非常尊重杜尚。13他无滞无碍，生活极其简单，很少去那些大场面的聚会。14他说：“一个艺术家应该悄悄地创作，除去一切表面现象。”15他对“绘画性绘画”、“感受性绘画”鄙视，对设计带色情内容的机器感兴趣。毕加索要的是艺术的“界线”，而杜尚恰好是“不要界线”。两个人的立场，成了二十世纪艺术史的重要内容。 （杜尚访谈录） （一）1我很幸运，我没有为了糊口去工作，不必“下海”挣钱。以什么为生？我父亲的资助。提前支付，将来在遗产中扣除。2我很早就认识到：一个人的生活不必负担太重和做太多的事，不必要有妻子、孩子、房子、汽车。这使得我长时间地过着单身生活，比普通人的生活轻松多了。从根本上说，这是我生活的主要原则。3我不相信艺术家的创造功能，和任何人是一样的，是做某种事情，商人也是做某种事情，每个人都在做些什么事情。起初我们都是工匠。“艺术家”这个词是在画家变得比较个体化之后被发明出来的。4不肯跟这个时代的流行风格，就会让许多人感到不安。这些人总把异己的事当成自己的对面、一个敌手，但实际上这个敌手并不存在。5总会有一些人不想被干扰，我是“出”还是“隐”，实际上都一样。6我对“规定的范围”“明确的界限”“预计该怎么做”很反感。我经常问自己许多为什么，在提问里产生怀疑，怀疑一切。7我学艺术，是为了躲避兵役。按规定：医生和律师服兵役一年，“艺术工作者”可以免兵役。于是我向我祖父学习版画，通过了考试，免去了两年的兵役。8我是美术竞赛中的淘汰者，现在我却为此而骄傲。9一个人想成为画家，是因为他想要所谓的自由，不想上班——从社会生活里逃遁。10毕加索成为旗帜是后来的事，公众总需要一个旗帜，不管他是毕加索、爱因斯坦，或者别的什么人。公众有一半的责任。11对“系统化”这种方式，我信不过。我从不把自己保持在一种“模式里”很长时间，去模仿，去受影响，去回忆某个画廊的作品。12当时的画家都是成群的，甚至结社、结党、结派。我除了短期受影响外，保持距离和隐退格调。保持距离不仅和运动、风格、观念分开，而且还和艺术家分开。13我不反女性，是反结婚，反婚姻。我具有反社会的态度，反对所有这些小心翼翼的盘算。14从相似中摆脱出来，避免和传统绘画的一切联系。传统是已经完成的东西，我对改变有一种狂热。15我几乎不与公众发生联系，完全不在意这种联系。16不要用同样的东西。一个人会被过去的事情控制、占领。哪怕主观上并不愿意，也会不由自主的体现出来。为了做到完全彻底的决裂，这是一场不停止的战斗。17我把故事、传闻和视觉再现混在一起，尽量的减少视觉的因素。我已经不想再被视觉的语言（视网膜）控制了，每一件事会成为观念的，取决于事情本身，而不是视网膜。18从印象派开始，所有的绘画都是反科学的。我感兴趣的是把科学范畴内的严谨、准确引到绘画中来。19人们一直认为绘画是作用于视网膜的，这是一个人人都犯的错误。视网膜是瞬间的！在这之前，绘画有着其他的功能：宗教的、哲学、道德的。201940年以来的抽象主义者们，变得更糟了，又是视觉，他们完全把自己拴在视网膜上了。这也是我拒绝抽象的理由。22习惯，是对已经接受了的东西的重复。我一直在防止被定型，不要被定型在美学的形式里，不要被定型在某种色彩里，然后重复它们。23我一向不是那么守法的，我的社会圈子很小，那是一个很安静的圈子，并且充满了进攻性和暴力。我们完全生活在社会观念和政治运动之外。 （二）24你问有什么真正的价值？我不觉得。这是一个人对自己手上玩的东西的信赖。25《折断胳膊之前》，那是一把雪铲。我只是在上面写了几句话，希望让它不带任何意义，但是，到最后，每一件事还得被归结到某些意义上去。261916年4月“小便池”没有被允许展出，他们不知道我就是作者。我是评委，我让别人送去，签名为“麦特”。27我做的东西从来都不是被马上接受的。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相反还觉得很来劲！因为我没有画家们一向有的那种心态：想展出自己的东西，希望被接受，然后受到批评家的夸奖。281917年，达达精神在美国，是极其富有进攻性的——反艺术。对艺术家的方式提出原则性的质疑。29我不知道价格，他肯定花了不少钱，但钱的事一向不在我心上。我每个月的进项不多，那真是一种道地的波希米亚式的生活。30想要有个私人的博物馆太花钱了，因此解决的办法是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耶鲁大学艺术馆31我要去一个中立国家（阿根廷），因为1917年美国参战了。离开法国是为了不当兵，我缺乏爱国心，但我陷入了更糟糕的美国人的爱国主义。32我一直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任何这一类的“包袱”，人们总来问我是如何谋生的，没人说得清，顺着走就是了。33艺术家是不以得到帮助为耻的。有人能赚钱，有人不能挣得足够的钱谋生。帮助艺术家是富人的美德，这是在君主制的时期就有的概念，在民主制以前每个阶段都是这么做的，保护艺术家，保护艺术，等等。34曼·雷靠了他的摄影，马上就可以挣钱了。而我却走向了无美、无实用、无合理性的尽头。35我不想画通常意义上的画，我只做出现在我脑子里的无论什么东西。没人喜欢这东西。但是我却为做了这东西很得意。36我从没有做过这决定，他是自动形成的。远离传统意义上对画家的定义，这些手段在我的生活里已经消失了。37当我去博物馆的时候，我没有在任何一张画的面前感到过眩晕、震惊或好奇，从来没有。过去的大师们，过去的东西……我是非常不受诱惑的——在这个词的宗教意义上来说。38绘画对我来说没有吸引力，我认为绘画死了。这是我喜好的方式，没有人会接受的，但我不在乎。39艺术的历史是把每个时代保存在美术馆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定是那个时代最好的东西，很可能是平庸的表达，因为美丽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公众不想保存他们。40任何一个天才，他一生中数得上的东西也就四五件，剩下的就是一些填充物了，不要去夸奖他们每一张作品，震撼人心的就四五张。我把这个原则用于所有的画家。41一个艺术家必须被人知道他才存在，曾经有千百个天才存在过，他们死了，自生自灭了，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让人们知道自己、吹捧自己，让自己成名。42一头是做出这东西的人，另一头是看到他的人。两者同样重要。 （三）43艺术家并不一定知道他作品的真正意义，一件作品是由他的赞扬者造成的。任何杰作一旦被观众指认，就得了好去处。是观看者形成了美术馆，他们是构成美术馆的元素。44一个社会决定接受某些作品，然后建一个卢浮宫，让它一直存在几个世纪。说到真理、真实、绝对的评价——我绝不相信这些。45我已经有20年不去卢浮宫了，它不能吸引我，因为我压根儿怀疑评价的标准。46观众、社会、潮流，他们会迫使你做特别的事，拒绝会显得可笑，拒绝诺贝尔奖是可笑的。47你问我会接受去艺术学院吗？我的天，不会！我做不到！对一个画家来说，这没有多大意思。48我喜欢中世纪的质朴，是的。在那之后有些东西我实在难以接受，像拉斐尔。因为你感到他们是被树立起来的，社会的等级观把他们保持在那儿。49我真的不喜欢从头来一种“艺术的教育”，接受“艺术熏陶”，这是一种很平庸的欲望。50我喜欢活着、呼吸，甚于喜欢工作。我的艺术就是某种生活：每一秒、每一次呼吸就是一个作品，一个不露痕迹的作品，那既不诉诸视觉，也不诉诸大脑，那是一种持续的快乐。51我的最好的作品，是我度过的时光。52一个人总得吃饭吧，吃饭和绘画是不同的两件事情。两件事可以同时存在，没有必要成全一个而毁了另一个。53我个人不想有家室，简单地只是为了节省开支。一个人可以得到所有他想要的女人，而不必非得和她们结婚不可。因为家庭迫使你放弃真正的理想。54和后一代相比，当代的观众不值一提，当代人的看法微不足道。是后辈的人来决定允许什么样的东西放进卢浮宫。55观念超过视觉。我所不能接受的是没有任何观念在其中，只单纯的诉诸视网膜的作品。56嫉妒通常存在于年龄相仿的人之间57色情在我的作品里，占据很大的位置，它是带根本性的。因为它是一种真正具有世界性的事，是每一个人都理解的事。57色情是一个把一向隐藏着的东西，带到光天化日之下来的一种方式。能够把它们暴露出来，把它们放在每个人的支配之下，我认为是重要的。那是一切事情的基础。58我不相信什么地位，什么都不信！“信”这个词又是一个错误。就像“判断”这个词。他们都是很可怕的观念，但世界却建筑在他们之上。59我也不相信自己，我不相信“是（being)”这个词，这个词是人造出来的。 （四）60展示你的东西，你就成了一个演员。一个人在笑话一切东西又接受一切的时候，是一回事。不要涉足太深，接受这些是让别人高兴，一种礼貌。61说我是第一个提出“拒绝绘画”这个观念。我拒绝的不仅是架上绘画，而且是任何种类的绘画。62油画这个画种已经存在了有五百年了，他没有理由永远存在下去。如果你能发现另外的自我表达方式，你会从中受益的。63绘画不能再是关在餐厅或起居室的装饰了。我们已经想到用其他的东西来装饰了。艺术作为一种符号的形式，不能把它降到装饰的功能上去。这个感觉指导了我的一生。64艺术家们一直在提供新的手段、新的色彩、新的形式，现实会迫使事情改变，这很自然也很正常。65毕加索，他像一个明亮的灯塔，正好满足了公众的要求，对明星的要求，这种角色能维持很长的时间。66我很喜欢年轻的波普艺术家，是因为他们摆脱了艺术对视觉的考虑。67为什么所有的现代艺术家坚决地要变形呢？可能是出于对摄影的抵抗吧。波普艺术家就不存在变形的想法，他们借助现成的东西，现成的图片、招贴画等。68每二三十年，就会把四十年前“反对的东西”再恢复名誉。69如果有人向我展示一些完全新的东西，我将会是第一个想去理解他的人。70在看新东西的时候。要放弃自己已经储存好的趣味，放下自己已经有的包袱。不要对所有的事情下明确的判断。71每一代年轻人都需要一个样板。我充当了这个角色，我很荣幸，仅此而已。72艺术家是比较有限的人。73巴黎多数的人总把偶像放在他们肩膀上。美国人没有这样一种往昔，纽约是一个疯人院。73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被迅速改变的。不管在哪儿，已不存在一个艺术的世界了，没有首都了。美国人要砸碎巴黎的领导权，他们挺傻，因为现在不存在什么领导权。74美术馆多少是被画商控制的。在纽约，现代艺术馆完全在画商手里。每个美术馆的负责人都是画商。一个项目对他们来说必须有钱进帐才去做。75艺术家的状态比他的艺术更重要。一个个体，那个大脑，对我来说比他做出的东西要让我感兴趣。因为许多艺术家的作品，都在重复。76色情是不可或缺的77我没有看到“艺术的进化”，因为我不觉得艺术很有价值。艺术是人发明的，没有人就没有艺术。所有人造的都没有价值艺术。艺术没有生物的来源，他只是一种趣味。78没有任何一个社会没有艺术——是这样去看的人这么说的。79偶像主要是为宗教的，那是我们这些人被这些宗教的东西起名为“艺术”。艺术这个词，在原始时代并不存在。我们把它创造出来是我们自己，为了我们自己的愉快。为了我们的灵魂和特殊的用处，这有一点儿像手淫。我不相信艺术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领域。80我的意思是没什么新鲜事儿。我不大出门，我也不喜欢出门。人们去看这个，看那个的，我来不做这些事。81有人宣布我已死亡，指责我丧失了：探索的精神、自由的创造、投入的劲头和超越的力量……我不在乎。这些人想要引人注意。82这种事情最怕的就是不理睬。什么都别做，如果你想给他做宣传，你就去做。但你从中什么都得不到，而他们却可以从中得到东西。83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也不懂，别谈这个。它最后是一无所获，不管那是共产主义、君主制、人民民主，在我看来，他们都完全是一回事。84你会说社会生活需要政治。但没有什么办法能判断政治观念，正像没有办法判断艺术一样，然而，政治家却愿意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最了不得的。85做英雄的时间越长，会跌得越重。86历史人物？我没有多大兴趣。无论他们是拿破仑也好，凯撒也好，大明星也好，或随你叫他什么！通常存在令人讨厌的夸张。二百年后，我们还会把一些人看得如同他们在博物馆中那么重要，所有这些都基于被编造的历史。87我读书不多，普鲁斯特被认为比兰波重要，我也没有读过。时代在变，流行的事情在换，因此人们不必非得去读他。88马拉美比兰波单纯，兰波本质上是一个印象主义者。891916年，当诺德看了《下楼的裸女》，打算每年给我一万美元，包下我在一年中做的所有东西。我说：不！我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怎样躲开这些危险。那年我29岁，我已经够成熟来保护自己了。90我有个条件，我要做我想做的东西。91我不信上帝。上帝是人的创造物。为什么来谈这种乌托邦。当人们发明了什么，总有些人拥护它，有些人反对它。92当你是一个无神论者的时候，你就完全消失。我并不要另外一次生命或者轮回什么的，这有多麻烦。了解了所有的这些就很好，人会死得很幸福。93我非常幸福。 2025.8.26. 于西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