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晨煮水时，茶碗总在案头静候。不觉起身打开柜子。有荷叶状的陶瓷碗，有鹅黄底开着粉色团花图案的瓷杯，有茶青色的园盅的玻璃杯……不知不觉中，各种茶杯堆的满满当当的。看沸水冲开蜷缩的叶片，碧浪翻涌间，忽然读懂生活以为需要的很多，其实就是手中握着这一个方盏而已。人生在世，大约总不免要经历些酸楚的。我每每看见那些为生计奔波的人们，便不免生出许多感慨来。</p> <p class="ql-block">干茶初次接触热水，叶片缓缓舒展，从沉睡中苏醒。往往这一泡带有“仓味”或“火功味”，味道可能尚未完全展开，略显紧涩像极了我们生活中不易。菜市场北角那卖烧饼的一家人，天未亮便支起炉灶，烟熏火燎中揉面擀饼，特别喜欢吃这家的白面饼，有一次看到这家老人手指关节早已肿大变形。一家四口加上两位老人终日忙碌，有两个儿女，儿子懂礼貌，女儿有点害羞，总是温柔喊一声“阿姨”，声音很好听。春夏秋冬依旧日日早起，大约是习惯了，又或者除了这个，他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有一次闲聊说，一个饼挣二毛钱，今年房屋租金也涨了，言语间竟是生活的无奈。</p> <p class="ql-block">当二泡茶叶已经完全苏醒，如同花朵初绽，开始全力释放其内含物质。茶的香气达到最巅峰，高扬奔放，扑鼻而来。这茶味开始变得浓郁，但可能仍带有一丝未被完全驯服的锐气或微涩。这一泡是“惊艳”的，像一位才华横溢但稍显急躁的年轻人。那些被生活揉皱的茶叶，终将在某个清晨重新舒展。就像对门张大爷的儿子，某名牌医学大学的牙医毕业，然而二十岁创业，三十岁破产，四十岁重拾就业在社区开了牙医诊所，天天买菜接娃，陪老婆遛弯，把生活过成了一杯温润适口、余韵绵长的陈年普洱。少了年少时的猛烈张扬，却多了份历经沉淀后的醇和与甘甜。</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午后茶席上最动人的，往往是第三泡的温润。住在二楼的张姐，整日里忙得陀螺似的转。早晨服侍瘫痪的婆婆洗漱吃饭，中午赶回家给上学的孩子做饭，下午又要去裁缝铺做工。在社区经营二十年的裁缝铺，老式缝纫机吱呀作响，却把邻里的故事缝成温暖的拼布。一见到我提着一袋零食，脸上总挂着笑，“粗茶淡饭最养人”少给孩子买零食。可有一回我见她蹲在铺子里，把脸埋在围裙里，肩头一耸一耸的，却没有声音。想来人前坚强的人，连哭都是静默的。今年过完年铺子就转让了，但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确依旧开着，替不会说漂亮话的她，把善意酿成满室芬芳。</p> <p class="ql-block">茶凉了再续，又是另一番滋味。天天遇见楼上带老伴看夕阳的老人，每天傍晚总是慢慢从楼上一步一歇下来，推着轮椅扶手上的漆都磨亮了。偶有一天我无意说起，“每天都出去看夕阳啊”。他意味深长说“你看今天这云彩多美，每天都是新的呀！我们是看一天少一天了呀！”是啊！原来相守到白头的秘密，不过是将每个寻常日子，过成头道春茶的鲜醇吧！</p> <p class="ql-block">茶渣沉淀时，杯底会映出整个春天。菜市场里春天买甘蔗，夏天买玉米，秋天买新核桃的大婶，等到冬天那口铁皮烤箱香喷喷的烤红薯，总在收摊前给流浪猫留块红薯，橘色路灯下，霜白的呵气都带着红薯的甜香，温暖着菜市场流浪猫孩子们。寒冷，让人心变得悲悯和仁慈，同时，寒冷也最能唤起人心中对于同类的爱。在冬季里，人们往往会变得更加细腻，更加容易感受到生活中的美好和感动。</p> <p class="ql-block">这个周末把这些瓶瓶罐罐打开，这是菊花，茉莉，玫瑰让正好阳光晒一晒。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今年夏天手指意外受伤，在急诊室遇到老大爷，每天清晨捧着茶杯喝茶，在香气氤氲中闻到一股桂花的清香味，“这是孙女从南方寄来的桂花茶。”说起来一脸幸福样子了。</p> <p class="ql-block">人生究竟为何？为父母么？父母眼中我们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而我们能给他们的，不过是病床前的几瓶点滴。为孩子么？孩子自有他们的路要走，我们的经验于他们往往只是过时的唠叨。为家么？家像是永远砌不完的墙，一块砖刚放稳，另一块又松动了。为钱么？钱这东西，攥得越紧，从指缝漏得越快。此刻忽然明白为何古人“茶禅一味”。品茶即品人生，当下即是全部。生活从不承诺永远滚烫，但只要我们保有冲泡的热情，粗陶碗里也能漾开整个江湖。</p> <p class="ql-block">人总是隔着距离看别人的生活，总觉得比自己的光鲜。殊不知各人碗里的饭，吃到嘴里才知道咸淡。各人碗里的茶，喝到嘴里才知道冷暖。就拿今日来说，那些被岁月打磨出包浆的旧茶具，非关乎你拿的那个茶杯，生活的滋味，不在于你使用的容器，而在于你容器中真正盛放的、需要你去品尝的生活本身。那些被岁月打磨出包浆的旧茶具，非关乎你拿的那个茶杯，而关乎你杯中所斟何物，你怀中所揣何心，你唇舌所品何味。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有人执着于寻觅传说中的名器紫砂，以为得了它，便能点水成金，饮尽风雅。却不知，若心中焦躁如沸水，杯中便是千年古树茶王，尝来也只是苦涩。有人捧着一只粗陶大碗，边缘还有磕碰的缺口。但他从容注水，看茶叶舒展，看水汽氤氲，他与对坐之人闲话家常，或独自静享片刻安宁。 我们太容易羡慕别人舞台的华丽炫目，却看不到自己台上正在演绎的独特故事。那只光鲜的杯子，可能盛着无法与人言的隔夜冷茶；而那只朴素的碗，或许正温着一腔足以抵御世间寒凉的热血。</p> <p class="ql-block">岁月打磨了茶具，生活打磨了我们。最终留下的包浆，是温润而不刺眼的光泽，是坦然接受生活所有咸淡冷暖后的从容与平和。只有经得起百般冲泡，为下一个春天留有余味的，才称得上是好茶。人生也许也是如此罢，本就没有预设的结局。这一路的颠簸与疲惫，未必非要配得上什么辉煌的终点。因为活着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了。</p><p class="ql-block">2025年8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