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盛唐月光里的归鹤

缕缕清风

文字：缕缕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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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春总来得张扬，朱雀大街旁的柳丝抽了新绿，风里裹着酒肆的醇香，也裹着一个浙江萧山人的脚步——那是贺知章，年轻的他背着书囊，从江南的烟雨里走来，一头扎进了盛唐的月光里。那时的他或许想不到，这一去，便是五十余载；再归来时，故乡的儿童会围着他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知章的仕途，是盛唐文人最顺遂的模样。他年少成名，二十余岁便中进士，是浙江历史上第一位状元。从国子四门博士到太子宾客、秘书监，官阶一步步升，他却没染上案牍的沉郁，反倒养出了一身疏朗的气度。同僚们说他“清淡风流”，唐玄宗待他也格外宽厚，即便他偶尔醉酒失礼，也只当是文人的雅趣。官场上的贺知章，像一株长在宫墙旁的柳，不攀附，不张扬，只借着盛唐的风，舒展着自己的枝丫。

他最让人记挂的，不是官位，是那份识才的热忱与疏狂的性情。当李白带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傲气闯入长安，满朝文人或觉得他太过张扬，唯有贺知章迎上去，读罢李白的《蜀道难》，当即拍案：“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那天的长安酒肆里，他解下腰间象征官阶的金龟，换了一壶烈酒，要与这后辈一醉方休。“金龟换酒”的佳话，成了盛唐文人交往最动人的注脚——没有等级的隔阂，只有灵魂与灵魂的相契。后来李白追忆此事，还写“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字里行间满是对这位前辈的敬重。

贺知章的诗，恰如他的人，清淡却耐读。他流传下来的诗作不过二十余首，每一首却都成了千古绝唱。春日里见了长安的柳，他提笔便写“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把柳比作碧玉，把春风比作剪刀，一问一答间，盛唐的春便活了——那柳不是枯寂的植物，是玉雕的美人；那风不是无形的气流，是巧匠的剪刀，裁出了满街的绿意与生机。后来的人读这首《咏柳》，总觉得长安的春还在诗里，风一吹，柳丝便会从纸页间垂下来，拂过心头的柔软。

最动人心的，还是他晚年归乡时写的《回乡偶书》。五十多年的长安岁月，磨白了他的鬓发，却没改他的乡音。当他坐着船回到萧山，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岸边的儿童围上来，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他：“老爷爷，您是从哪里来的呀？”他摸着斑白的鬓角，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却泛起了湿意。于是有了第一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没有悲戚的抱怨，只有时光流逝的坦然——少小离家时的青涩，老大归乡时的从容，都藏在这二十八个字里。

他又想起这些年的人事变迁，故友或离世，或离散，唯有门前的镜湖，还是当年的模样。便又写了第二首：“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人事会老，岁月会走，可镜湖的水，还会在春风里泛起旧时的波纹。这份“不变”与“变”的对比，没有刻意的伤感，却比任何抒情都更戳人心——原来乡愁不是浓烈的痛，是久别归来后，见着旧景依旧，才懂半生漂泊的意义。

唐玄宗曾赐贺知章“秘书外监”，让他归乡后仍能享官禄，可他归乡后，却把更多时间花在镜湖边。他会坐在湖边看柳，像当年在长安看柳一样；也会和邻里聊天，听他们说这些年故乡的变化。有人问他，长安的繁华与故乡的宁静，更喜欢哪一个？他笑着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镜湖里的月影——那月光，和长安的月光，原是一样的。

公元744年，贺知章病逝于故乡，享年八十六岁。他走得平静，像一片柳叶落在镜湖上，没有惊起太多波澜，却在盛唐的文脉里，留下了一圈圈涟漪。

后世的人记着他，不只因为他的诗，更因为他活成了盛唐文人最理想的模样：有仕途的顺遂，却不被官场束缚；有文人的疏狂，却不流于放浪；有乡愁的牵绊，却能以坦然相待。杜甫写“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白居易写“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都藏着贺知章“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影子——那种对故乡的眷恋，跨越了千年，依旧能戳中每个游子的心。

如今再读贺知章的诗，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站在镜湖边的老人：鬓发斑白，乡音未改，身后是长安的繁华，眼前是故乡的宁静。他像一只从长安归向江南的鹤，带着盛唐的月光，落在了故乡的烟雨中。而那月光，那乡愁，那疏朗的气度，却从来没离开过——它藏在《咏柳》的绿丝绦里，藏在《回乡偶书》的笑问里，藏在每个中国人对盛唐的想象里，也藏在每个游子对故乡的思念里。

贺知章走了，但盛唐的月光，永远照着他归乡的路；而他的诗，也永远照着每个游子的乡愁。

注：贺知章（约659年-约744年），字季真，号四明狂客，唐代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人，是浙江首位状元。他仕途顺遂，官至秘书监，受唐玄宗赏识，性格疏朗善交，曾“金龟换酒”款待李白，传为佳话。其诗风清淡，传世虽仅二十余首，却皆是经典。《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生动咏春；晚年归乡所作《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道尽乡愁，流传千古，对后世乡愁题材创作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