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是什么颜色

安然

晨雾漫过窗棂时，我总爱伸手去接檐角滴落的露。露水坠在掌心，映着瓦檐青灰的影，忽然就想起五岁那年攥着母亲衣角站在幼儿园门口的模样——铁门是褪了色的朱红，栏杆上紫茉莉开得正盛，老师蹲下来牵我的手，指甲缝里还留着粉笔灰的白。那时候不懂什么是离别，只知道眼泪把蓝布衫袖口洇出深痕时，她塞来的水果糖在舌尖化出橙黄的甜，像把春天嚼在了嘴里。

后来踩着巷弄里发亮的石板路去上学，墙根青苔是潮乎乎的绿，总沾在布鞋边。同桌姑娘总在《语文》书里夹枫叶，叶脉清得能数出纹路，她凑在我耳边说：“等霜落了，它会烧成火。”我信了，整个秋日用铅笔在草稿本画枫叶，直到某天早读课，风卷着半红半黄的叶落在“停车坐爱枫林晚”的诗行上。那时候读不懂杜牧笔下的霜叶为何比二月花还红，只觉得姑娘发梢粉绸带晃呀晃，把少年心事晃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像檐下蜂巢漏出的蜜，沾在衣襟上都暖。

十七岁的蝉鸣裹着暑气漫进教室时，后墙倒计时牌的数字天天减。粉笔灰落下来像细雪，沾在画满公式的草稿本上，我总在晚自习偷偷画前排姑娘的侧脸。她忽然回头递来颗薄荷糖，银白包装纸在昏黄灯下闪，薄荷凉漫到舌尖时，我看见她校服领口别着的白栀子花——后来放榜那天，红榜挤得人潮翻涌，找见自己名字时远处蝉还在叫，心里却有冰棱化了，悄无声息淌成溪。那时才懂“少年心事当拏云”原是带着怯的，就像录取通知书邮戳上淡褐的印，藏着对远方的盼，也藏着对故园的念。

第一次坐绿皮火车去远方，车窗把田野切成块块的绿。邻座老人从蓝布包掏相框，边缘磨得发白，照片里娃娃举着糖葫芦，红得发亮。我啃着面包看电线杆往后退，像串被遗忘的感叹号。暮色里城市铺开时，路灯连成金的河，拖着行李箱站在陌生街头，忽然觉出自己像粒风带的种子——不知会发什么芽，却知脚下土是暖的。想起李白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原来所谓闯荡，不过是把行李箱拉杆的银、街灯投下的影，都酿成心里怯生生的勇。

写字楼的灯见过我凌晨三点的模样。键盘敲得噼啪响，咖啡杯底结着深褐的渍，策划案第五次被打回时，盯着窗外的天——墨蓝里掺着灰，像没洗干净的布。同事塞来块巧克力，锡纸剥时闪着光，甜腻漫开时忽然想起母亲蒸的红糖糕：蒸笼揭时白汽腾，暖烘烘的甜沾在鼻尖上。后来方案过了，全部门围火锅坐，红油在锅里翻涌，啤酒瓶撞出脆响，有人哭有人笑时夹起烫红的毛肚，忽觉那些熬在夜里的冷，早被这口热辣暖透了。这才明白苏轼说的“人间至味是清欢”，原是苦过才懂甜，就像咖啡渍的褐、火锅汤的红，都在眼眶里凝成亮闪闪的光。

医院走廊的灯是冷白的，照得墙皮泛青。父亲躺在病床上，氧气管气泡往上冒，像串碎银。母亲攥我手时指节白得像纸，我摸他手背的斑——老年斑是深褐的，像枯叶落在皮肤上。读报纸的声音忽高忽低，窗外梧桐叶黄了又落，风卷着叶擦玻璃窗，沙沙响像谁在叹气。后来某个清晨，他的手忽然凉了，阳光从窗帘缝挤进来，在他花白头发上投片金。摸着那片暖光忽然懂了：陶渊明说“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原是让活着的人把藏在皱纹里的暖、落在肩头的疼，都酿成心里最软的地方。那天白被单的素、窗缝漏的光，都成了喉头哽着的、说不出的念。

菜市场的晨色最是活泛。老太太蓝布衫沾着泥，竹篮里番茄红得发亮，黄瓜顶着头嫩黄的花，豆腐摊白瓷盘里，嫩白的豆腐颤巍巍的。卖菜大叔称完菜，额外塞把青蒜：“刚拔的，鲜！”他指甲缝嵌着绿，笑时眼角纹里都透暖。提菜篮往回走，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红，风里飘着油条香，忽觉这人间烟火气最是实在——不是惊天动地的热，是柴米油盐熬出的温吞的甜。想起汪曾祺写“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原来所谓安宁，就是把番茄的红、青蒜的绿，都磨成菜篮把手温温的光。

陪孩子在公园看风筝时，风把他的笑声吹得老远。小孩举着风车跑，红黄绿的纸页在风里转，像朵开得发疯的花。风筝往天上飘时，线轴在我手里发烫，看那彩色蝴蝶越飞越高，忽然想起十七岁追过的风——也是这样的天，蓝得透亮，云白得像棉，只是那时风里藏着没说出口的话。他跌了跤，手掌沾草绿的泥，咧着嘴哭时眼泪把小脸糊成花，蹲下来擦他脸颊，指腹蹭过软乎乎的肉，忽觉走过的路、遇过的人，早成了手里的线——牵着过去，也牵着现在。这才惊觉辛弃疾说的“最喜小儿无赖”，原是让岁月在笑声里软下来，就像风车的彩、风筝的蓝，都落在孩子眼里，成了碎金似的光。

如今坐在摇椅上看夕阳。晚霞把天染成橘红，檐角铜铃还在晃，只是声音慢了，像老了的叹息。茶几玻璃杯里，枸杞在温水里舒展，红得透亮，抿一口时暖意漫舌尖，像小时候含着的水果糖。风卷落叶擦过门槛，沙沙响里，忽然想起好多人：幼儿园门口的老师，十七岁的姑娘，递巧克力的同事，塞青蒜的大叔……他们的脸在暮色里慢慢清晰，像幅浸在水里的画，晕开的色里藏着暖、疼与念。

时光这趟长旅啊，总把五颜六色揉得细碎又绵长。红橙黄绿，是稚童糖纸的甜，是少年衣衫的鲜，也会是某段日子的灰。摊开人间这本画册，走过的路是笔锋，遇过的人是颜料，每笔都得自己蘸着日子画。山有山的青，海有海的蓝，就连石缝里的草，都憋着股劲要绿给你看。所以不必急着叹当下的色，且慈观山海，这人间，值得你捧花而来。

伸手接住片飘进来的叶，叶尖是褐的，叶心还留着点绿，边缘被风磨出了黄——多像这一生啊，揉了那么多色，却在最后活出了最温和的暖。暮色漫进窗时，檐角铜铃又响了，我对着风、对着铃、对着膝头的叶轻轻问：今天，你是什么颜色？

风从窗缝挤进来，带着晚香玉的甜，没说话。可我早知道答案了——是所有色揉在一起的暖，是所有事熬出来的甘，是走过的路、遇过的人，在心里酿成的最软的光。毕竟这人间的课题，原是让我在红时热、在白时静、在绿时生，到最后才懂：每抹颜色都是馈赠，每种遇见都是安排，烟火安暖处，笑问颜色的那一刻，我早把日子过成了最温润的色。